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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「既如此,想請前輩斡旋,我有個師妹,是有名的孝女,家師亦最鍾愛這個未嫁的小女兒,父女倆相依為命。家師起解,我師妹是跟了來的,但迄今未見一面,想請前輩成全,跟楊曹掾說一說,准她隨時去侍奉老父。」

  「這好辦!楊寬今夜大概不會回去了,我請他吩咐他的屬吏就是。」

  這就更好了!朱文喜不自勝。原來他想玩一套把戲,弄瀉肚的東西給那個獄吏吃了,回到亭樓,半夜裡毛病發作,非請師父急診不可,那時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取藥囊,不但緹縈可以得遂見父之願,而那些獄吏也必以此緣故定會對師父另眼相看,這是一舉兩得的妙算,此刻看來卻是用不著了。

  「你師妹今年幾歲?」周森忽然問說。

  「十五歲。」

  「長得如何?」

  「長得自然不醜,」朱文說了這話,忽又覺得太委屈了緹縈,便再補充一句:「心性極好。」

  「自然。既是孝女,德性哪有不好之理。」周森停了一下又問:「對你呢?」

  「我跟她是一起長大的。」

  周森很有興味地聽著,用一種詭秘的眼光看著朱文——朱文恍然大悟,周森的問話是有意的,倒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
  周森一笑而起,拍拍他的肩說:「老弟,好自為之!」說完,悄悄地從堂下溜走了。

  這裡燕支和雙螺如蝴蝶般飛來,一左一右,都幾乎把頭偎依到他肩上,急切地想聽個結果。

  朱文微微失悔。燕支的願望自然是可以達成了,但應該如何做法,卻還茫然。剛才打鐵趁熱,索性問個明白,豈不省事?此刻只說一句大事已諧,燕支是不會滿足的。接下來一定會問東問西,倒叫人不易回答。受人之托,允承五分,做到七分,對方喜出望外。說足十分,做到八分,往往還有怏怏不足之意,這是朱文近幾個月的世故,因此,他這時決定說話要保留些!

  於是他說:「緩爭則圓!燕支,你別心急。好在我明天必還有跟你家主人見面的機會,我一定把你的事辦出個結果來。」

  燕支略有些失望。轉念一想,初次見面,承他熱心相助,本不該寄乙太高的期望,辦成最好,辦不成也於己無損。因此,她心平氣和地道了謝,順便叮囑一句:「朱公子,你可千萬把我的事放在心上!」

  「你放心!我明天一定有回話給你。」

  剛說完這句話,恰好發現艾全在望著這面,四目相接,會意到他有話要說。於是站起身來繞過堂下,從那些獄吏背後走了過去。咫尺之間,把他們各人擁伎相狎,幾乎不堪入目的情景,看得相當清楚。心裡暗暗得意,當一夕之醉,怕不收服了他們?

  「家裡還有一個呢!」艾全等他到了身邊,皺著眉說,「你看,都是這個樣子,誰也捨不得走。可怎麼換班?」

  朱文笑笑不答。心想,我倒是願意替你們班,只怕你們不放心我!

  「說不得只好回去一趟。這裡托你照應千萬別讓他們醉得認不得家。」

  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
  於是艾全離席而起,先跟劉公道謝告辭,然後由朱文陪著出門。剛到階下,有個周森貼身的伶俐小僮攔住了他們問道:「兩位中可有艾公?」

  「我姓艾。」艾全指著鼻子說,「何事?」

  「貴人有請。」

  「貴人」自然是指楊寬。艾全不知因何見召?朱文卻有些明白。這是必須打聽的消息,他就不回原處,一直守在庭前。

  好半晌,才見艾全出來。朱文迎了上去,不必開口,艾全就把他要打聽的情形都告訴他了。一切皆如周森所言,楊寬今夜不回亭樓。又吩咐艾全,從此以後,准許緹縈隨時侍奉老父。

  朱文大為高興,急著要把這些消息去告訴緹縈,便跟艾全一車回亭。亭樓已閉,叩開了門,各走一方。朱文黑頭裡高一腳,低一腳,到了衛媼和緹縈所住的小院,卻還亮著燈。湊到窗前,從縫隙間裡張望,緹縈和衣躺著,一手上抬,遮著眼睛,寬大的衣袖退落,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——為了貪看這副睡態,他真個不願喚醒她。

  不知怎麼,緹縈卻突然驚醒,如著魔似的,猛然一仰身子坐起來,炯炯雙眸,凝視不動,然後就仿佛聽見誰喊了她一聲,突如其來地一扭頭,目光定定地望著空無所有的灰塵。

  夜深人靜,那孤燈上的如豆藍焰,映著她這副形狀,把朱文看得心裡發毛,脫口喊道:「緹縈!」

  她似乎沒有聽見,叫到第二聲才轉過臉來,忽地一哆嗦,大聲問道:「誰啊!」

  「是我。」

  「你是誰啊?」她緊皺著眉問。

  「怎的?」朱文焦躁地,「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?」

  兩人一問一答,聲音都大,把衛媼鬧醒了,扭過臉來看著緹縈問道:「你在跟誰說話?」

  緹縈不答,慢慢轉過臉去,看衛媼,突然一撲撲到她身上,哭著說道:「阿文死掉了!我夢見的。」

  聽了上半句,就把衛媼嚇出一身冷汗,一推推開她,坐起身子,結結巴巴地問道:「怎麼回事?怎麼回事?」

  「我夢見他渾身血污,好慘!」

  這下衛媼算是聽清楚了,氣得發昏!恨恨地說:「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陽虛。我可受夠了你的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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