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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死罪亦可求贖,下蠶室,受腐刑。有人如此勸燕支的父親。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可毀傷」,受肉刑已是貽羞門庭的事,受腐刑更是奇恥大辱,所以骨頭稍微硬一點的人。寧死不願受此足以絕嗣的腐刑。而燕支的父親,一念貪生,下了蠶室。因此為鄉黨所不齒,也沒有一個人再像從前那樣,諮嗟著說:「這麼個好人,遭了冤枉!」

  罪人妻子,照律例沒入官署,成為官奴婢可以買賣,周森前年上京,一次買了兩百名官奴婢,年輕女子,貌美而聰明的教導成為樂伎。這就是燕支由關中來到這裡的經過。

  雙螺談到一半,燕支已是眼圈通紅,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。朱文自然也是慘然不歡,而又別有驚心之處,是雙螺所無法看出來的。

  他想到了緹縈。如果師父的罪名成立,緹縈的遭遇,就會與燕支一樣。沒入官署,便萬事不由自主!今日的燕支,可能正是他日緹縈的寫照!

  轉念到此,朱文陡覺煩躁得氣都透不過來。額上冒汗,不斷籲氣。雙螺頗為驚詫,「朱公子!」她不安地問道:「你怎麼了?可是身體不適?」

  朱文強自鎮靜,吃力地答道:「不是,酒喝多了些,又聽了燕支的淒慘身世,略略有些氣悶,一會就沒事了!」

  「原說了的,你會替燕支難過!你一定要聽,可不是自尋煩惱?」

  「比起燕支的苦來,我這點煩惱又算得了什麼?」

  話剛說完,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抬眼凝視,眸子中流露了異常感動的神色,「朱公子!」雙螺按著他的手說:「你真好!」

  朱文低著頭,深深舒了口氣說:「可惜,我不能幫燕支什麼忙!」

  這話似乎引起雙螺什麼心事,雙唇緊緊地閉著,眼睛定定地看著,而長長的睫毛卻不停地閃眨著,是想什麼想得出神了。朱文此時沒有工夫去管她,轉臉過來,拍一拍燕支的肩,安慰她說:「別難過!反正你的境遇也不能再壞了,否極則泰,以後一步一步,日子會越來越好。」

  「多謝朱公子!」燕支拭一拭淚,莊容答道:「為我的不幸,敗了公子的酒興,真個不安!容我謝罪。」

  說著,滿斟了一爵酒,自己先幹;再敬朱文,朱文也幹了。

  忽然,雙螺也笑盈盈地說:「朱公子,我也敬你一爵。」

  剛才看她還是面有重憂似的,一轉眼間變得如此。朱文覺得她的笑容後面隱藏著什麼花樣,便把她的手一按,不讓她斟酒。

  「話先說明白,你要我飲這一爵酒,是何用意?」

  「請先幹了,我有話說。」

  「不必。」朱文用手指在太陽穴上敲了幾下,「我的酒夠了。老實跟你說,我還有事要辦,喝醉了要誤事。你有話儘管說吧!」

  「朱公子,你可是有心幫燕支的忙?」果然話外有話。但朱文不必多作思索,一口答應:「確是有心。」

  「既如此,我倒有個計較——」說著,眼珠骨碌碌地在燕支和朱文臉上亂轉。

  這下不用說朱文,連燕支都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麼主意?看樣子有些難於出口,可見得其中大有窒礙。初次相見,便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,以致於彼此都覺尷尬,這又何苦。

  因此,持重的燕支立即阻止她說:「雙螺,不要冒瀆嘉賓!」

  「也許是有些冒瀆。朱公子,我說是說出來,倘或不行,只當戲言,千萬不必介意。」

  越是這樣,朱文越覺得非允諾不可,點點頭說:「你別管我,只說你的!」

  「我是說。你若喜歡燕支,盡不妨向我家主人索取。」

  朱文再也沒想到是這話,一時間莫明所以,愕然問道:「索取什麼?」

  她白了他一眼:「自然是燕支羅!」

  看著她,不像是作戲言。再看著燕支,把頭低著,不知她臉上是何表情。但只此沉默,也就知道她心裡並不嫌雙螺冒失。

  朱文定一定神,重新思量,才明白雙螺的話,只不過對他才顯得突兀。她們姊妹間,平日當然談過心事,知道燕支早有擇人而事的打算,至於像周森這種大豪,不要說尋常一名家伎,就是愛姬贈人亦不是不可能的。照這樣看,雙螺的建議,就憑自己點一點頭,便可實現,並非什麼無用的空想。然而要問是不是喜歡燕支?卻是件太可笑的事。朱文心想:我倒是有些喜歡你雙螺。但這話要說出來,是更可笑了。

  看著他好久不作聲,燕支自感羞辱,不得不說話了:「雙螺?」略帶埋怨地說:「你必是喝多了,瘋言瘋語,惹得朱公子生了氣。」

  「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!」朱文搶著說道:「老實說,我孑然一身,連個家都沒有,若有個人跟在我身後,我把她安在何處?所費思量者在此!」

  這話似乎是無法令人相信的,看他的儀態,何致於會是個無家的流浪漢?但不管如何,他總算已有了解釋,因此,燕支的臉色緩和了。但雙螺卻還抱著希望,灼灼雙眼,依然注視著他。

  朱文弄了塊炙肉放在嘴裡咀嚼,心裡在細細盤算。向周森把燕支要了來,是一定可以辦得到的事。一路上為緹縈作伴,替衛媼分勞,倒也是絕妙的打算,只有一件,偏偏她的身世如此,一談起來,必定把緹縈嚇得心驚膽顫,這可是大非所宜。

  轉念又想燕支不過是想擇人而事,若能助她脫離此處,以後或可不必操心,這一點不妨先問一問清楚。

  為了怕燕支多心,以為他看不中她,他覺得必須先把自己的處境說一說明白,因而指著對面那些放浪形骸的賓客問道:「你們知道不知道,那五位是什麼身份?因何來到這裡?」

  「聽說是廷尉衙門的官差。」雙螺笑道:「卻不知是何差遣,經臨此處?」

  「為了押解我的恩師倉公……」

  「倉公!」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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