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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因此,他疑惑她又是負氣的話,定睛看著她問道:「真的?」

  「真的。」

  緹縈唯恐他不信,重複著強調:「是真的!」她又似乎振振有詞地問道:「你不是要我合作嗎?」

  這是真的合作!而合作的程度,遠超過朱文的想像;在太多的快慰之外,反使他有所警惕——無非偶爾有之的情形,不能期望她以後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態度。也因為有此一轉念,才能讓他冷靜下來,專心一意去考慮下一步的做法。

  「好!」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,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,「既然如此,藥囊也就不必拿去了。到時候再說。」

  「那麼,」緹縈問道:「我跟阿媼可要有什麼準備?」

  「靜以觀變!」

  緹縈把這四個字默誦了一遍,雖一時不解其意,但這句話已緊記在心頭了。

  「我得走了!」他看一看陰晴不定的天色又說:「你好好替我禱告,今夜千萬別下雨!」

  等朱文回至亭樓,還未進門,只見遠處塵頭大起。轉眼之間,已看出究竟,兩騎怒馬,一隊輕車,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。朱文心中有數,裝得不關心似的,一直回到自己的宿處,閉目養神,等待艾全或者別的哪一個獄吏來找他說話。

  果然,是艾全自己來了:「嗨!朱老弟,」他高興地喊道:「快起來!今夜可以大樂一樂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朱文望然而起,很興奮地問。

  「周森邀宴。」

  周森是齊魯之間有名的大豪,東至吳楚,西至三輔,聲氣甚廣。「但是他不是在濟北嗎?」朱文故意這樣不解地問。

  「他有別墅在這裡。」艾全告訴他說,「前兩天到這裡來辦事,聽石風說起我們要路過,特為留下來作東道主。」說到這裡,他一手虛掩了嘴,放低聲音:「曹椽很高興。老實說,沒有石風的面子,他要巴結周森還巴結不上呢!」

  「嗯,嗯。」朱文問道:「那麼我呢?」

  「既是石風的招呼,自然少不了你。」

  「你們六位都去嗎?」

  「那怎麼行?留下一個看家,回頭派人來換班。」艾全扯著他的手臂說:「走吧!車子等著呢。」

  「請稍待!」朱文停了一下說:「艾大哥,你原許了我的,准我師妹緹縈來看我師父。今天時間匆促,看來是不行的了,我得跟我師父。師妹說一聲。」

  「好吧!你去通知師妹。倉公那裡,我替你去說。」

  這是個小小的變化——不能見師父,有句要緊話便不能說,朱文心裡著急得很。好在他的思路敏捷,立刻想到這句話不妨由艾全轉遞過去。

  「好極了!拜託你跟師父說,他的藥囊,還有衣服什物,已經帶來了。明天緹縈會替他送去。」

  於是兩人分頭各去。朱文到亭塾與衛媼一番耳語,匆匆趕回,隨著楊寬和那些獄吏,分乘四輛華美舒適的蒲輪車,由周森派來的兩位俊僕引領,浩浩蕩蕩,往北而去。

  行了約莫三五裡路,一折向西,立刻就望見好大一片莊園,圍牆迤邐,花木蔥籠,新綠影裡掩映著飛簷傑閣。車馬沿著碾壓得極平坦、打掃得極乾淨的一條大路,輕快地賓士著,發出「沙沙」地、勻整而柔爽的韻律,目接耳聞,無不令人心曠神冶。

  車到門前,周森已率領著一班賓客在迎候。首先到第一輛車旁接待。賓主通名,互作寒暄,周森固然極意交歡,楊寬也似受寵若驚。站在最後面的朱文,把這些情形看在眼裡,暗暗點頭,心裡十分感激孔石風和周森。

  等應酬了楊寬,周森又來向其餘的客人盡主人之禮。遊俠土豪的身份,可大可小。艾全本可與他平輩相敘,但礙著楊寬,不能不講體制,因而以很尊敬的態度,把他的同事,一一為周森通名引見。最後到了朱文面前,卻不煩艾全介紹了。

  「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?」濃眉大眼、厚重過人的周森很親熱地問。

  「是!朱文拜見前輩。」他搶上兩步,一躬到地。

  周森坦然不辭地受了朱文的禮。然後用鄭重告誡的語氣說道:「老弟,你在我這裡,就是半個主人。這幾位好朋友,你替我奉陪務必盡興!」

  朱文心知這是周森有意抬舉,若作客套,反不得體,便即欣然允諾:「遵前輩吩咐。」

  於是周森肅客入門,穿過西廂門塾,便是一個極大的院落。沿著正中南道,走到一個雕刻得非常精緻的白石日規面前,周森疾趨數步,先上東階,迎候楊寬,引入廳堂。朱文不甚懂得這些禮節,但吏役不便與長官共處一堂作客,他是知道的,因而有所躊躇。就這時,艾全輕輕拉了他一把,轉臉看時,大家都站定了。

  有個周森門下的賓客,真正在代表主人,含笑揚手,說一聲:「嘉賓請隨我來!」東廡盡頭,另有一道雖設不關的門,進門繞過一道曲廊,兩重院落,再穿越一座假山,豁然開朗,別有天地。

  那是臨水而築的一座敞廳。時正薄暮,而廳上已是燈火輝煌,只見有個青衣老媼,合掌一擊,立刻由廳內擁出一群侍女。此時還不辨妍媸老少,只是那五色繽紛、映光生輝的衣飾,就已讓艾全和他的同事,目眩神迷了。

  有那未曾見過世面的,不免停步躊躇;也有那喜心翻倒的,欲待奔上前去。朱文冷眼看得好笑,艾全卻大為皺眉,一手一個拉住了失態的同事,重重咳嗽一聲,作為警告。

  等他們出西階而上,那青衣老媼,率領著十余名樂伎,一起下拜迎接。客人們有的長揖,有的屈膝,也有迎上數步,伸手去扶的。禮節參差,亂成一片。好在這些樂伎,見慣了這類江湖上不中繩墨的「嘉賓」,絲毫不以為異。等拜罷起身,一個個含笑斜睨,搔首弄姿,越發招惹得那幾個獄吏,舉止顛倒,魂不守舍似的。

  艾全看看無法,對朱文苦笑道:「煩你跟主家招呼,我這班弟兄都是不慣拘束的。失禮之處,不要見笑。而請主家也不必多禮,反倒兩便。」

  「對,對!」朱文深表贊成,「我去說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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