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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「他不是亭卒嗎?」緹縈想一想,問道:「可能稱他亭長?」

  「一點不錯!你該稱他亭長。記住,與人打交道,態度要謙和,說話要客氣,恭維人總是不錯的。」

  果然,緹縈領了教,這場交道打得極順利。不但問清楚了地方,而且亭卒還親自領著她去看明白,是一座很嚴密的小院落,離公廚也不遠。

  於是緹縈喜孜孜地走了來,把經過情形告訴衛媼,指點了院落的地位,接著又說:「阿媼,行李有我照管,你去備辦食物。天要變了,快去快回!」

  儼然是當家人的口吻,衛媼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;其實她心裡是高興的,笑著罵道:「小鬼頭,你也指揮起我來了!」

  這一下,緹縈才發覺自己的語氣,十分欠妥。內心愧歉,異常不安——但這份歉意,說出來更不得體,所以索性裝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來反問:「你不是說『任憑我作主』嗎?」

  衛媼語塞,但更感安慰,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,這一兩個月來,遇事鼓勵教導,希望緹縈能夠自立,現在總算有了確實的經驗了。

  正在這樣一路走一路想,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了她的手臂。猝然而發,回頭一看,卻是緹縈。

  「阿媼,別忘了,替爹爹準備些吃食,回頭你我一起去看他。」

  「嗯,」衛媼想了想,終於忍不住要提醒她:「你莫想得太如意!那六個獄吏之中,倒有五個是阿文說不上話的。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說。」

  「不!」緹縈執拗而自信地,「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。阿文昨天答應了我的。倘或他辦不到,我自己跟獄吏去說。」

  遇事不可畏難,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。衛媼覺得她過分了。但此時不宜掃她的興,所以唯唯地應著,帶些敷衍的神氣,表示她有些話保留著未說。

  就這時,朱文匆匆趕來,一見她們,先解釋來遲了的原因:「孔石風派人來跟我有話談。」

  然後又向衛媼笑道:「那一計,就在今晚見效!」

  緹縈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?然而也不願問。她決定從此以後,一切要憑自己看、自己做,非必要時少麻煩別人。

  「宿處找妥了,是個很好的地方……」

  「早已知道。」衛媼指著緹縈說,「是她去打聽出來的。」

  朱文點點頭,不再費詞。一眼瞥見滿載的車輛,走去一聲吆喝,把禦者找了來,動手搬卸行李。衛媼自去備辦食物。剩下緹縈反因諸事無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。

  「緹縈!」是朱文在喊,「你回來看屋子,我要走了!」

  走回去一看,朱文正在打開藥囊,細細地翻檢著。這不能不問一聲,「你在找什麼?」

  「我看一看師父要用的藥,可曾帶來?」

  「怎麼?」緹縈驚問:「爹爹病了嗎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你別誤會。」朱文詭秘地一笑,「後半夜師父要出診。」

  這是什麼花樣?緹縈想問,又怕他再回一句:「你不懂!」豈非又是自討沒趣?所以欲言又止,變成自己跟自己賭氣。

  等檢點完畢,朱文無意中抬頭一看,才發覺她的神色,不同尋常,心裡尋思,這兩天她喜怒難測,跟她說話要小心些。

  再想一想,恍然大悟,如說她有不快,必是因為自己所定的「計策」瞞了她的緣故。其實就跟她說了也無所謂,只怕輾轉到師父耳朵裡,足以壞大事——而此刻正要帶她去見師父,這一點需得先跟她仔細說明。

  於是他把藥囊收好,放在一邊。正一正顏色,盡收嬉笑之態,平視著緹縈說道:「你從未涉過江湖,不知道人情的險惡。對付壞人,另有一套辦法,師父跟你必都不認為然,但實際上非此不可。這些,你問阿媼,就可以知道我說得對不對。」

  緹縈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開場白?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,可知必有所謂,且聽下去再說。所以點一點頭,表示接受。

  「師父的官司,到了京城,還不知如何?那是將來的事,此刻還無法籌畫。你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求路上的安靜無事,讓師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。可是這話?」

  「是啊!」緹縈心想,這兩天來,就此一刻他說的話才是動聽的。

  「因此,我想了一個辦法,要讓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師父。當然,這是個不正當的辦法,絕對不能讓師父知道。你明白嗎?」緹縈自然明白。但她不解地問:「爹爹怎會知道你用了什麼不正當的辦法呢?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我要告訴了你,你千萬不能在師父面前透露。」

  這話使得緹縈突生反感,很快地答道:「如果你不相信我,你就不必跟我說。」

  又是如此負氣的口吻,真好難說話!朱文對她也有反感,忍氣說道:「我是跟你商量正事。為來為去為了師父!就算我說話不中聽,你也該想想我的本心,容我說完。」

  這番責備,緹縈倒是完全能接受的。為了爹爹,說不得只好委屈些,遂即擺出笑臉答道:「好了,是我不對!你說吧!我聽著。」

  「最好別說你不對、我不對的話,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,能夠順順利利脫過這一場災難。到那時候,你怎麼跟我鬧彆扭,都與大局無礙了!」

  緹縈默然,只報以略帶羞澀的一瞥。他是如此屈己從人,顧全大局的態度。雖得她的言語挑剔,成了無理取鬧,不能不內愧,也不能不對他抱歉。

  「好了,閒話少說——」朱文把他的計畫告訴了她,又說,「我現在就陪你去見師父,把藥囊送了去。只是你言語神態間,千萬要當心,略有破綻,讓師交或者那些人動了疑心,可不是件當耍的事。」

  對於他的辦法,她是完全同意的。但是,她不能相信自己,想了又想,忽得妙悟,「我今天不跟爹爹見面,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嗎?」她說。

  這話不但朱文大出意外,連緹縈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。渴念父親,無時不想見面,而真的有了這樣的機會,居然又肯割捨,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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