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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這原非什麼急要之事。暫時丟開亦無不可。但從那一刻起,一直等草草果腹,上車續行,緹縈總是悶悶不樂,這使得衛媼不免憂慮。當然,其中的因由、她是看得出來的,不外乎為了朱文,只不知其祥而已。她深知小兒女的心事,朦朧微妙,難以言傳,更摸不透緹縈的脾氣,此時問她,必不肯明言,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,必須求助於她時,自會細訴。但話雖如此,衛媼卻不能沉著等待,緹縈的不樂,帶給她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,非把它去掉不可。

  於是她指點山川道路,想出許多往事遺聞來說。倘是平日的旅途,這正是緹縈求之不得的,而這時卻只是「嗯、嗯」,「啊、啊」地敷衍著。衛媼說些什麼,幾乎隻字未曾入耳。

  幸好,二十裡的路程,終於快走到了!遠遠看見亭樓的華表,緹縈不覺精神一振,她那眼中悒鬱呆滯的神色,隨即消失了。

  衛媼這時才感到心情輕鬆了些,欠伸著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,然後大聲喊道:「阿文,阿文!」

  朱文行在前面。車走如雷,蹄聲雜遝,淹沒了衛媼的聲音。喊了幾聲,毫無反應,緹縈看不過去,放開她那條清脆的嗓子,幫著喊道:「阿文!」

  聽一聲,朱文便回馬過來了。

  「你看!」衛媼笑道:「你一喊他就聽見了。」

  明明是玩笑,緹縈故意把它當作一句正經話看,這樣答道:「你上了年紀,中氣不足。」

  衛媼知趣,不再多說。等朱文勒馬車前,她探車吩咐:「你先走一步,去看看官差到了沒有?宿處也得安排——找那公廚旁邊的屋子!」

  「官差自然到了,宿處我也托艾全代為安排了,可不知道是在何處?倘或公廚旁邊無空屋呢?」

  「那就挑嚴密些的地方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朱文看了緹縈一眼,一帶韁繩,腳跟微叩馬腹,疾馳而去。

  衛媼覺得指揮如意,十分痛快,忍不住又要誇獎朱文,「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!」她說,「當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們上京。咬一咬牙,不求人助。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兩人,只怕寸步難行!」

  「你別說了!」緹縈煩躁地答道:「一路來,有阿文有許許多多好處。可不知受了他的好處,將來拿什麼還他?」

  衛媼恍然大悟,原來她的心事在此!聽她的話說得極深刻,不可造次回答。於是含蓄地點點頭,心裡在想,緹縈不過才經歷了兩天的世路,人情練達,已非昔比,說來實在是件可喜之事。

  為了存著這個念頭,衛媼便有意要試一試她,到了亭塾下車,只管自己站在一旁,倒要看她如何指揮料理?

  一路上下,都是衛媼作主領頭,此時不發一言。緹縈不免奇怪,而且有些手足無措。再看衛媼含笑而立,不知其意何居?便即問道:「阿媼,行李卸在何處?」

  「任憑你作主!」衛媼的語氣中,帶著些推託的意味。

  緹縈好生不悅,覺得她無緣無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態度,是有意作難。但轉念一想。大有領悟,正以凡事必須求人,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處,帶來了無法圖報的難題。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,瀟瀟灑灑,毫無牽惹,又何致有此刻輾轉思量,一無善策的苦悶?

  體會到了這一層,緹縈雄心陡起,勇氣大增。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載輜重行李的車輛,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。於是挺一挺胸,揚一揚眉,面對著那兩名卸者——就這一副準備發話的姿態,便已引起了禦者的注意,肅然凝視,是待命行動的表示。

  「嗨!」她學著男人的粗嗓音一喊,「駛車入院,卸行李。」

  說完,她領頭先走,希望遇見朱文,問明瞭留宿的屋子,好安頓行李。因此,一面走,一面用目光搜索。朱文未曾看見,卻看見無數好奇的視線,紛紛投來。緹縈知道,必是自己的神態,與一般婦女的柔順謹飭,大有相悖之處,才會引得大家如此注目。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問的眼光,自然令人難堪,但緹縈想到這就是考驗,只要稍有畏縮,自己的銳氣馬上消折。這依賴他人的心,就再也拋不掉了!

  於是,她告訴自己:沉著第一!懷著這一份自我警惕,她走到院中站定,徐徐環顧。說也奇怪,視線掃過,消滅了許多好奇的眼光,有的難為情地轉臉他顧;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;有的不敢正面平視,只好偷覷。緹縈心裡十分得意,並且又得了一個領悟,世間事,唯其畏懼才覺得難,只有硬起頭皮往前闖是最好的辦法。

  但是,車子已經進院,行李卻不知卸向何處?這不是硬闖的事,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。

  「你們卸了轅,去蹓馬餵料吧!行李讓它放在車上再說。」

  「天快下雨了!」衛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。望著日色驟收,烏雲已起的天空說:「行李要快卸下來才好。」

  緹縈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。冷冷問道:「卸在何處?」

  「自然是卸在屋子裡。」衛媼慢條斯理地指著廊下一個正在清理一圈繩索的老者說道:「那位大概是亭卒,你去問問他,阿文替我們訂下的宿處在哪裡?」

 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練,緹縈不能不服氣了,馴順地答應著剛要轉身,衛媼又把她喊住。

  「慢著!」她問:「你知道稱他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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