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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就這將要落入沉思之際,陡覺眼前一亮。此刻的緹縈,別具豐神,浮塵一洗,臉上的皮膚,紅白相映,豔光四射,恰如朝陽影裡,曉露初幹的芍藥。一頭青絲,只不過濕巾抹了抹,便如曾施膏沐一般,又黑又亮,技在身後,發梢直到腰際——這副隨便得近乎放縱的神態,朱文就是在家也難得一見,所以這時目不轉睛地,幾乎有些失魂落魄了!

  衛媼也吃了一驚,繼而是大為不滿的叱責:「咄!越來越沒有規矩了!你這是什麼樣子?」

  「我的髻散了!」緹縈抱歉地嬌笑著,「想自己挽,怎麼也挽不成功。」

  「去!進屋去。」

  於是緹縈倏然轉身,長髮飄揚。在朱文眼中,仿佛一片烏雲,冉冉飛去,再定睛看時,只見到衛媼的蹣跚背影,然後連衛媼的影子也消失了。

  朱文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的感覺,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。在離開陽虛的時候,不論是以前隨師父出門行醫,還是最近半年來各地奔波,夜靜更深,想到緹縈是常有的事。但那些想念,總是替他帶來有趣的回憶和興奮的期待,只覺得充實滿足,從不知離愁別緒。而此刻不過咫尺之間的隔離,一顆心倒像被誰剜空了似的,惶惶然無所憑依,好不難受,這是什麼原因呢?

  他想不明白,而且也不能整頓全神去細想,唯一的一個忽來忽去、不時浮現的念頭,就是再看一看緹縈。

  「我好傻!」他忽然自語。為何不過去看呢?一念省悟,腳下隨即移動,直到看見緹縈的影子,方才停住。

 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,倒又好了。這樣遠遠站著張望,又惹緹縈不悅,「你看!」她微側臉,看看衛媼,「總是這鬼鬼祟祟的樣子!」

  衛媼抬眼去看,視線正好與朱文相接。這一下他自己也發覺了,如此窺視,甚不得體,便走到窗前,找了句話說:「快些吧!打了尖好早早趕路。」

  衛媼沒有開口,緹縈問道:「你就是有這麼一句話說?」

  「對了!特為來催你們快些。」

  「還有別的話沒有?」

  「沒有了。」

  「好了,話說過了,你走吧!」

  朱文一愣,看著緹縈毫無表情的臉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衛媼忍不住好笑。「我看是變了!」她推了推緹縈說:「我說句公道話,你也別太欺負阿文!」

  「誰叫他從前欺負我!」

  「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來的?」朱文大聲分辯。「你不能隨便冤枉我!」

  看他那著急的神氣,緹縈心中滿足而得意,回眸一笑,不再作聲。

  這是妙花初放的風情。緹縈不再是那青澀瘦小的蓓蕾了!朱文想到衛媼的暗示和警告,頓生無限的還想,但也有些慚愧,覺得自己這樣與緹縈大聲爭辯,不僅顯得粗魯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。

  這一轉念,他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勁兒,便又發作。倚著窗臺,毫無忌憚地盯著緹縈看。這一看,可又把緹縈看得怦怦心跳,不知是羞是惱?

  冷眼偷覷的衛媼,心裡充滿了矛盾,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對緹縈是如何愛慕?一方面又覺得他這樣子未免過於放肆。到後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,決定把他攆走。

  「你老在這裡耗著幹什麼?去!去幹你的正經事。」

  「現在只有一件正經事。」朱文笑嘻嘻地答道:「等你們一起進午食好趕路。」

  「不用你等。我們不餓。」

  「那我就一個人吃了。」

  「你早就該去了。走吧!」

  「咦!」朱文做個鬼臉,「阿媼,我不知什麼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氣了?好,好,我走!」說著,見機而作,慢慢倒退著走了。

  等他一走,緹縈高興地笑道:「阿媼,罵得他好!」

  「我也不是罵他。」在緹縈面前,衛媼不肯承認她對朱文有何不滿,「阿文也沒有什麼可罵的。」

  「還說沒有?」緹縈嘴一撇:「那副樣子,簡直像無賴。」

  「如果真是像無賴的樣子,你該好好勸他,別跟他吵!」

  「誰跟他吵了?」緹縈心裡越發不服,而且有些多心,「他好也罷,壞也罷,與我何干?我何必跟他吵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!你們從小一起長大……」

  緹縈搶著打斷了她的話:「那是『從小』,現在都不小了!」

  「喔,」衛媼故意以玩笑的口吻,「我倒差點忘記了,你今年十五,已經長大成人。長大倒是長大了,只不過挽個髻,還要別人幫忙!」

  緹縈稚氣地笑了。那份劍拔弩張的神情,隨之解消。

  於是衛媼又平靜地說:

  「不管怎樣,阿文現在是來共患難。你須記得這一點。」

  「這一點我當然記得。不過——」

  不過什麼?衛媼無從想像。只靜靜地等她說下去。

  緹縈依然沉默。她在無意中觸及了一個早就存在著的難題,朱文雖說是為報師恩,來共患難。但他的這番情意,在她應該報答。陽虛侯倘能救得老父,她曾表示過,願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報。對朱文可又如何報答?

  「怎麼不作聲?」衛媼催問著。

  她不願透露心事,也因為這番隱微曲折的心事,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,只搖搖頭說:「我心裡煩得很!」

  衛媼微感詫異。何事心煩?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話外之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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