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七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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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既然知道,還問?」緹縈微微把眼一瞪:「廢話!」 他被她罵得啞口無言。那是他為人治病弄成的習慣,照例要問一句病是怎麼起的——明知也要故問。從無一個病家不願回答,他自己也從未發覺這是句廢話。可是,現在他知道了。人苦不自知,有人肯說老實話,獲益不淺,該當感謝。 轉念到此,他脫口說道:「多謝,多謝!」 緹縈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?愣了一會,始終不明白他因何道謝?於是皺眉說道:「顛三倒四,瘋言瘋語!我看你是大變了。」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。但也無法解釋,也無從解釋,只是翻來翻去看她的手。緹縈忽然醒悟,趁他不防,猛然把手一抽,掉頭就走。 「喂,喂!」朱文追了上去,「我還沒有替你敷藥,你怎麼就走了?」 「謝謝!不用你費心了。」緹縈站住了腳,逼視著他答道,「你哪裡是打算替我治傷?你只是想……」她頓了一下,大聲指責:「你不懷好心!」 這實在冤枉了朱文,而且萬想不到她有此誤會,一時張口結舌,無法辯白。 「哼!你說替我敷藥,就又是一句謊話。你的藥呢?」 虧得她有此一問,讓他有了一個洗刷的機會,「你看!」他從懷中掏瓶,「這不是!我們在外面東奔西走,這些常用的藥,總是經常帶著的。」 緹縈不答,終於,徐徐地把手伸了給他。 「且莫忙!得要先找塊乾淨的絹,敷了藥好包紮。」 緹縈猛然想起,急急問道:「這一來,不能沾水,不能做事怎麼行呢?」 「對了,不能沾水,不能做事。」朱文點點頭說,「不過不方便只是一兩天。倘或不敷藥、不包紮,疼痛不說,保不定還會潰爛——將來好了,留下許多創痍,好好一雙手弄成雞爪子似的,醜死了!」 「哼!你專會胡言亂語嚇人!」 「那就隨便你。」朱文故意裝出無可無不可的神情,「手長在你身上,誰也作不了你的主。」 緹縈自然沒有不叫他治療的道理。但是口中卻還不肯明說,只問:「絹呢?哪裡去找乾淨絹?」 「只要你願意治,不怕沒有絹來包紮。」 於是朱文拔開瓶塞,倒些藥粉在緹縈手掌中。他隨帶著為了款待獄吏,剛剛沽來的一皮壺白酒,倒上少許,調好了藥,極勻淨地塗敷在傷處。緹縈漸漸有清涼之感,疼痛大消。朱文的藥確比父親囊中的草藥更有效驗。 「怎麼樣?」他問。 「不如爹爹的藥好。」她故意這樣說。 朱文笑笑不響。但實意中帶著不屑與言的味道。緹縈十分機敏,便即追問:「你好像不眼氣,是嗎?」 他依然不答,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,然後掀開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擺。素紗的裡子,下面塵汙灰黯,上面卻還潔淨如新,他毫無猶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塊下來,再把它割成寸許寬的長條,以極熟練的手法,一會兒就替緹縈把傷處裹好了。 緹縈一高興,便有開玩笑的心情了,「嗨!」她含著笑,臉一揚說:「我問你,你替我敷的,到底是什麼藥?」 「你既然要問,我就告訴你吧!原是師父的方子,只其中有一兩味藥,頗為珍貴難覓,前兩個月算是讓我找到了!」 「你說的可是真話?」 「藥都敷上了。信不信在你。」 「就是這話羅!」緹縈笑得說不成句:「我只怕你如在臨淄那樣弄些潰爛的藥替我敷上。」 這一下可氣壞了朱文!然而拿她也沒有辦法,只繃著臉,沿雨廊往後院公廚走去。緹縈這時才知道玩笑開得有些過分,趕緊追了上去,無奈朱文高視闊步,眨眨眼就進了後院了。 「阿文!你來得正好。」他一進西北的角門,就聽見衛媼在喊,「四樣肴饌齊全了,你找人來拿了去。」 「我自己拿。可有食盒?」 「有。」衛媼又問:「看見阿縈沒有?」 「她不是把手燙傷了?」 「咦!怎麼回事?我不知道啊!」 朱文眼尖,已看到了緹縈,用手一指,略帶氣憤地說:「你問她自己。」 於是緹縈閃身而出,踩著細碎的步子,急急行來,一面高聲答應:「我在這裡!」 垂暮的天色,只有那裹著素紗的手,最吸引昏花老眼的衛媼注意,「怎的?你的手?」她問。 「不要緊了。」緹縈向朱文獻個殷勤,「先顧他,請客要緊!食盒呢,看看乾淨不乾淨?」 說著,一隻蝴蝶款款而飛似的,輕盈的身影,忽而到東忽而到西——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麼?只是要裝出這樣子給朱文看而已。 衛媼最不喜她這樣的動作,「別滿處亂轉!」她抱怨著說,「轉得我頭都昏了。」 她只好站定了,正擋著朱文的路。他捧著一瓦台的雞湯走來,只好也站定了。 「你躲遠些行不行?」他說,「回頭滾燙的油湯潑出來,怕不疼得你鬼叫!」緹縈知道這時候惹不得他,果然乖乖地站遠處去了。這回朱文的行動極快,把四樣肴饌、一台雞湯在盒中裝好,什麼話也不說,提了就走。 衛媼在收拾殘局,緹縈無事可做,只茫然地目送著朱文的背影。等他剛走出角門,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緊話趕緊喊道:「嗨,等等,等等!我有話。」 等她氣喘吁吁趕到,只見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,雙手環抱在胸前,半歪著頭,緊閉著嘴,冷眼相看,那臉上的表情,等於在說:你的麻煩真多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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