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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一提到長安之行,緹縈便沉不住氣。一時也顧不得分辨朱文的這些帶威脅意味的話,是真是假。好歹先截住了他再說。

  於是,她猛然轉身,同時大聲呼喝:「回來,回來!」

  他走得好快!緹縈望著空落落的院子,愕然不知所措。但也不過是極短的片刻遲疑,她終於又急步奔出廚下。剛出門口,伸過來一雙手,把她的衣袖一扯。緹縈大吃一驚!轉臉看時,是朱文掩在門外,正得意地笑著。

  以前,他就常這樣跟緹縈鬧著玩的。於今他舊習未改,她卻防不到此,又上了一次當。回憶起來,別有滋味,倒忘掉生他的氣了。

  朱文自然不知她心中的感想,只覺得她此刻的默然不語,徵兆不佳,便不敢再跟她開玩笑,規規矩矩地說道:「你別弄錯了,以為我要走到哪裡去!我剛才說要出去,是去找車。雇好了車,我們立刻動身,好早些趕上師父。」

  這一說,是完全錯怪他了!緹縈微覺歉然,但再想一想,也怪他說話太含糊。這些都不去說它了,要緊的是,得問一問:「今天可能趕得上爹爹嗎?」

  「一定趕得上。」朱文毫不猶豫地向她保證:「我們跟官差已經說好了,在二十裡外的郵亭會齊。」

  二十裡路,不消半天就趕到了。既如此,盡不妨從容些,於是緹縈說道:「我問你幾句話,說完了,你再走!」

  「好!」朱文看一看日影,「你說吧!」

  「你好像很有錢。哪裡來的?」

  「這——」朱文躊躇著答道:「這話說來太長,以後再告訴你。」

  「哼!」緹縈報以一聲冷笑。

  「咦!」朱文有些冒火,「我的話說錯了嗎?」

  「錯倒不錯。只是有些說不出口。」

  「什麼說不出口。我不偷不搶,憑本事賺錢。」

  「本事?」緹縈故意刺他一句,「給人上爛藥的本事!」

  「即令如此,也算不了一回事。」

  這話使緹縈大為生氣,覺得他甘趨下流,喪盡廉恥,便憤憤地指責:「你一點都沒有把爹爹的教訓擺在心裡!」

  「誰說?師父的教訓,有用的我都記著。不過我可不像他那樣老老實實,自己吃虧。師父的一場禍,不也是明擺著的教訓嗎?」

  這下緹縈不響了。心裡承認他的話,說得有些道理。

  「可還有話說,沒有話,我要走了!」

  「你別老問我有沒有話!也要問問你自己,該當有些話告訴人家。」

  朱文拍一拍腹部答道:「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,但也要有工夫才行啊!」

  看到這樣的表示,緹縈滿懷的幽怨,頓時消失了大半,揮一揮手說:「那你就去找車吧!」

  等朱文剛一走,四個姊姊連衛媼,一下子都湧到廚下來了。這去來的痕跡太明顯,不能不使緹縈敏感地想到,她們剛才是故意回避,好容她與朱文私下相會。看來是好意,其實多餘,她跟朱文並沒有什麼不能為外人道的密語——可是她們決不會瞭解這一點,心裡一定在胡亂猜測。特別是四姊,老是用窺伺的眼光看人,而且面有憂色,倒像是自己做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,害她擔心似的。想到這裡,十分懊惱。

  然而她的鬱悶既未如何現於形色,她們也無論如何不會猜到她的心事。只紛紛動手,把現成可吃的食物,搬到堂屋,胡亂飽餐了一頓。

  一面進食,一面談論著朱文。緹縈卻不開口,靜靜地聽著——當她一個人在廚下時,朱文已經把他此行的經過,有所陳述。從她們此時的談論中,緹縈才知道朱文的朋友,名叫孔石風,是一個達官的獨子,竟成為好與市井交往的遊俠兒。他是朱文的好朋友,倉公遇禍,是他從延尉衙門得到資訊,轉告朱文的,而且陪朱文來赴師父之難,也出於他的自告奮勇。

  聽說這段曲折的經過,緹縈忽生感慨微喟著說:「世間的事可真難料。看來是禍竟是福!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二姊問她。

  「想不到爹爹當初把他攆走,竟是做對了。否則不會有今天。」

  她的話在四個姊姊聽來,都覺得費解。衛媼是懂的,看到她們困惑的神色,她便作了進一步的解釋。

  「阿縈的意思是,阿文如非被攆了出門,不會去闖天下;不去闖,便不會結識那姓孔的,今天也就得不到那些方便了!」衛媼說到這裡,轉臉看著緹縈又說:「你可是這意思?」

  「正是。我有這麼一種感覺,爹爹的受難吃苦,到了今天上午,至矣盡矣。在換車的那一刻,就是剝複的轉機,往後的運氣,會一步比一步好,到頭來遇難成祥,什麼事也沒有。」

  緹縈說這話是仰臉看著空中,雙手交捧在胸前,口角隱隱含著笑意。長長的睫毛覆蓋下的一雙眸子,閃耀著神秘而興奮的光輝,加上她不徐不疾,清朗圓潤的聲音,使得四個姊姊都受了極大的鼓舞。同時都在她的話外,想到了更深的一層意思——朱文的出現,扭轉了惡劣的局勢。不想逐出門牆的頑徒,竟成可解患難的福星,但如無當日的收養,又何有今日的報恩?說來還是父親自己種下的福田。

  於是,大姊糾正了緹縈的說法:「五妹你的話錯了。當初爹爹收容阿文,是做對了。」

  「可見得做人要厚道。」衛媼很快地這樣接了一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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