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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緹縈人在車中,心在車外。細辨聲響,朱文的馬正傍著她這一面在走。剛才當著許多人,不顧去看他。此刻卻想仔細窺覷一番。轉臉看去,恰巧車帷上有一指寬的一條縫。身子往後仰一仰,斜著望出去,朱文的身影,恰好出現在縫隙之中。他穿的是胡服,一件西服羊毛所織的「臺布」短袍,花樣顏色,都極新穎。腰間束一條熟皮的韋帶,帶上掛一包長劍,包鋼的劍鞘尖端,碰擊著馬蹬,不斷地作響,腳上的一雙履,是皮革與絲合制而成,相當華貴。

  看樣子他很有錢,緹縈心裡想,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呢?作奸犯科,非法得來嗎?不是,不是!她在心裡極力為朱文否認。然而她亦無法釋然。自己告訴自己,到得能與他單獨談話時,第一個事就要問他:「哪里弄來的錢?」

  「阿媼!」四姊突然打破了車中的沉默。正在閉目養神,同時盤算前途的衛媼,把眼睜了開來。恰又不見四姊再說下去,於是催問道:「你要說什麼」?

  「我在想,有了阿文伴你進京,阿縈可以不必去了。」

  這話讓緹縈心裡一跳。她要問的話,衛媼替她說了:「為什麼?」

  四姊停了一下答道:「我是替阿縈著想,不必吃這一趟辛苦。」

  「誰說不必?到了京城,全要靠阿縈。」衛媼想必須通過緹縈,才能取得陽虛侯的助力的道理,略略說了給她聽。

  四姊默默聽完,不再作聲,衛媼卻沒有能把這件事就此丟開,前前後後想了一遍,覺得事有蹊蹺,且暫擱在心裡不說。

  須臾到家,開門入內,大姊忙著把寄在鄰家的嬰兒去抱了回來,自歸內室哺乳。其餘四姊妹和衛媼都在堂屋中休息。這一早晨下來,一個個身心交疲,誰也不想說話,只有緹縈是例外,略坐一坐,說到廚下去料理飲食,勉強拖動酸疼的雙腿,離開堂屋。

  其實她是故意要躲開發車資和系馬的朱文。她不能確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?是當著四個姊妹,怕朱文說出什麼叫人受窘的話來,還是心恨朱文,不願見他?連她自己都不甚了了!

  說也正巧,當她跨出堂屋門,恰好朱文關上大門。轉過身來,兩人同時抬眼,四目相對,都有猝不及防,不知如何應付的倉皇。但那一瞬間,在她剛想到要避開視線時,朱文歡然喊道:「緹縈!」

  她沒有應聲,但也沒有表示不睬。站定了腳,略略偏過臉去,用一種微帶渺視的眼光看他。

  朱文卻是滿臉含笑,三腳兩步奔到她面前,一伸手就來握她的手。把她的手都已抓住了,她突然一驚,而且有些痛恨,使勁一甩手,小跑著往廚下而去。

  可是,她根本忘掉了到廚下來的目的,坐在屋前一條供洗滌用的青石案上,心裡深海孟浪。轉念又想事情已經做過,徒悔無益。把朱文一念拋開,想起自己要做的事,不覺自笑荒唐。趕緊起身入廚,撥開爐火,一面燒水,一面調製米漿。

  手裡做著不必費心思的工作,心裡不免又想到朱文。意外重逢,而且恰是最需要他來出力的時候,本是一件極好的事。不知怎麼一見面就弄擰了!現在怎麼辦呢?千里迢迢,結伴同行,一路都要靠他照料。見了命老是這樣彆彆扭扭的,似乎不成事體。但如說要怎麼樣地假以詞色,卻實在有些不甘心。

  她很奇怪自己今天對朱文的態度和想法,不知自何而來?平常她總是怕想到他。今天才知道自己錯了,不該不信他輾轉帶來的資訊,說「半年以後回來」,原是一句真話!否則,千萬追思量,早就想妥了再見面時,應該持何態度,說些什麼話,決不至於弄成此刻這種格格不相容的僵局。

  這樣看來,朱文沒有錯,錯的是自己!一錯就錯吧!緹縈無緣無故自己跟自己賭了氣。手裡加緊料理著炊事,心裡懷著一股沒來由的怨怒,待機發洩。

  就這時,朱文闖進來了,「緹縈,緹縈!」他一路喊了過來,「我肚子快餓穿了,可有什麼吃的?」

  那聲音激起緹縈無限的興奮,然而她弄不明白,那是獵人看見一隻老虎將落入陷井的心情,還是他聲音中具何魔力使得她如此?

  「嗨!緹縈!」朱文站在門口說,「你怎麼不理我?」

  「哼」她迅即轉過身來,瞪著他說:「你說,要怎麼理你?請你吩咐下來,我好伺候!」

  見識過許多通都大邑,閱歷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朱文,在她面前,仍是從前那副一切都不在乎的勁兒,沖著他做個鬼臉,笑道:「你越來越凶了。」

  一面說話,一面已走了進來,自己動手,打開食櫃,裡面有剩下的乾糧,他稚氣地歡呼一聲,雙手齊下,抓起食脯和胡餅,大把地往口中送去。

  緹縈的目光一直繚繞著他,這時才算把他看了個夠,他黑了些,也胖了些,豐滿的雙頰,由於口中塞滿了食物,越發凸得要炸開來似的,加上唇上一圈濃密的短髭,和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胡服,樣子十分可笑——於是她臉上的神色,不知不覺地改變了。

  米漿做好,她舀了一杯給他。朱文正覺得乾糧難以下嚥,這一杯熱米漿正合心意,大口大口地喝著,把幹肉脯和硬胡餅沖了下去,站起身來,很舒服地說:「我要出去了!」

  緹縈大失所望。原以為他吃飽了,就會有許多話要說,她也準備著好些話要問他。這一層他應該想像得到,而竟如此麻木不仁,實在可氣。

  因此,她背過身去,大聲說道:「你走你的好了!本來就沒有打算你回來!」

  「咦!」朱文站住了腳,「怎地又發我的脾氣?」

  緹縈想頂撞他兩句,再想一想,最好沉默,更能表示出視他無足重輕的態度,所以只管自己忙忙碌碌地調製豆粥,仿佛根本不知屋中還有一個人在。

  「嗨!我問你,你叫我走,走到哪裡去?」

  她到底忍不住開口了:「管你走到哪裡去。」

  「好,這話是你自己說的。我管我一個人到師父那裡去了;你跟阿媼慢慢兒來吧,反正一年半載,總到得了長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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