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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緹縈看她問得如此急切,不能不說了。當然,那不是什麼光明正大,可以侃侃而言的事。「有一天,是爹爹從臨淄回來不久,半夜裡,他,偷偷兒的——」吞吞吐吐好一晌,卻又不肯說下去了。

  「偷偷兒怎樣?」

  「不知他是怎麼跳牆進來的。拿一粒栗子拋進來,把我弄醒了。叫我到窗前、跟我說話。說他在臨淄的事,又送我一件繡襦。」

  「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又說了好多話。」緹縈不願細說,輕易推脫,「一時也記不清了。」

  「再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就走。還說第二天再來。」這觸及了緹縈最深刻的一段記憶。想起那晚上朱文失約不至,為他擔憂流淚一整夜的情形,不覺口發恨聲:「誰知他再也沒影兒了。」

  四姊大驚,照此一說,不是始亂終棄嗎?

  疑問愈重,關懷愈深,但偏偏再不容她有所探問——車已到了行館門前,這面姊妹倆相將下車,那面大姊和二姊已將父親扶掖上車,去了車蓋,放下朝外的車帷,遮斷了無數閒人的關切、同情卻令人難堪的眼光。這一下,淳於意仿佛山水火而登在席。衛媼和淳於意家的姊妹們,心頭也如同移去了一大鉛塊,比較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氣了。

  例外的四姊和緹縈。四姊懷著一腔新添的心事,緹縈卻不免忸怩。朱文與他的朋友和那些獄吏在另一處談話,固然暫時可以避免相見,但最長的三個姊姊,卻都以異樣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——顯然地,衛媼必把她與朱文如何秘會,以及第二天朱文失約不來,她如何魂夢皆驚、徹夜不安的情形,都告訴了她們了。

  幸好,那只是極短的片刻。大家的一片心,很快地又都關注在父親身上。環立車前,絮絮省問。緹縈要一路追隨,盡有親近父親的機會,此時樂得退後,避開了四個姊姊,去想自己的心事。

  想到心事,第一就要想到朱文,頓時意亂如麻,只覺悲喜莫辨,愛恨難分。她正癡癡地體味著自己的心境,忽然發現人叢中似有騷動,定神細看,只見獄吏、禦者,匆匆各就職司。行館內,楊寬正由內史陪伴著,步出門來,一番揖讓,紛紛登車。再回頭看時,無蓋車內,已有一名獄吏,在執行監押犯人的任務。車帷半啟,依稀望見父親容顏慘澹,微作苦笑,四個姊姊,則都是淚光瑩然,一遍又上遍地在說:「爹爹保重,千萬自寬!」

  這就要走了!千里長行,由此而始。自己呢?緹縈心裡著慌,一把拉住衛媼,跳著腳說:「我們怎麼辦?得趕快再找車跟著爹爹一起走啊!」

  語聲未終,車隊已行,揚起好大的塵上,車輪隆隆,震得滿街轟轟作響。獄吏伸手一撥,無情的車帷倏然下落,遮斷了他們父女們的視線。三姊第一個失聲而哭——這一哭開了頭,連緹縈在內,無不涕泅滂淪,一路哭,一路追著車子喊「爹爹」,追不到十來步,車子已經出了街口。閒人各散,隔絕去路,只剩下半天塵氛,一街嘆息。

  於是,有那熟識的人,走來勸慰照料;一家人聚集在裝行李的那輛車旁,拭著淚商量行業,只是原來由衛媼作主,此刻情況一變,得要先聽朱文的意見,而他,竟失去了蹤影了!

  「莫非他已經騎了馬,跟著爹爹去了嗎?」大姊著急地問。

  「不會的——」緹縈脫口答了一句,卻又不肯往下說了。

  「不會。」衛媼也說,「他就是此刻跟了去,也必有一句話交代。」

  「那就先回家再說吧!」四姊忽然看了緹縈一眼,又說:「我怕他不見得會再來了。管他自己跟著爹爹去了。」

  大家都覺得她話外有話,眼色有異,但是,誰也沒有說破。

  終於還是衛媼開了口:「你們都先回家吧!我在此等,等得他來,再作計較」

  他人都無意見,只有緹縈不願。她惦念著父親,巴不得三腳兩步就趕上了官差的車隊;所以嘟起嘴說:「他要是不來呢?我們就空耗著,白白耽誤了工夫?」

  「一定會——」話只半句,衛媼嘎然聲止,然後喜孜孜地用手向她們身後一指:「你們看!」

  不用說,這是朱文來了。轉身之先;聽得馬蹄得得,車聲轆轆,轉身之後,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匹毛片油光閃亮,神駿非凡的白鼻大黑馬——朱文手搖馬鞭,款段而來。他身後跟著兩輛空車到了面前,車是停了,他卻並不下馬。

  「我把我的朋友送走了,順便替你們喚了兩輛車來,喂!快上車!」他揚鞭一指,像將軍下令似的,「到家再說!」

  喂呀喂的,好沒禮貌!緹縈對他有種沒來由的不滿。這樣在心裡罵了一句,懶得去看他,首先跨上了車,隨後是四姊跟了上來,一輛車照規矩只坐兩個人,禦者看看人數已夠,便回身掛上了車帷。

  「慢著!」朱文大聲喝阻,用馬鞭挑開車帷,向她們姊妹說道:「一輛車坐三個。你們在裡面擠一擠,讓阿媼上車。」

  四姊乖乖兒的在外擠,禦者把衛媼扶了上車。她的身軀臃腫,衣服又穿得多,一坐下來便占了半個車廂有餘,四姊無法,微微一側,把半個身子壓在緹縈身上,擠得緹縈喘不過氣來,這一份不快,她又拿它記在朱文的帳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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