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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老少六個人中,還是衛媼和緹縈,為了怕旅途的天氣有變化,衣服穿得最多。「我跟阿縈倒不冷。」衛媼伸手在四姊臂上捏了一把,「你們都像是穿少了。來,到這裡面來。」她把四姊拉到身後正好避風的牆角。接著,其餘的也都移動腳步,圍繞在衛媼左右。

  這一下算是打破了沉默,她們小聲交談著,她們都是為衛媼和緹縈設想,其實是一個接一個地發問,那些旅途中的種種顧慮,無非多費衛媼一些唾沫,——提出解決的辦法,才能證明她們的發問是多餘。而就在這虛耗的時光中,行館中亮起了錯落的燈火,街道上也出現了三兩條人影——其中一個,望去是女人。

  果然是女人,而且正是覓了她們來的,那是李吾。

  她一來,就抓住了緹縈的手,氣喘吁吁地說著話,她說,她特為起了個早趕到淳於意家去為緹縈送行,不想已經晚了,幸好還能在這裡見面。不過是這樣一句話,聽來帶著些責怪,也帶著些笑聲,倒像是女伴們相約哪裡去玩,獨獨遺漏了她,而偏又讓她追著了似的。僅僅她一個人的這份神態和語氣,便把這清冷淒涼的一角之地,挑弄得很熱鬧了。

  然後,她又照緹縈的稱呼,把其餘的人都招呼到了,最後落到衛媼身上,「阿媼」她說,「昨夜會燭,大家都在說,你老身子真健旺。他們知道我今早要來送行,叫我帶信來,說此刻你心裡煩,不來打擾送別。等你長安回來。醵了份金,替你置酒洗塵,聽你說京城的繁華。」

  衛媼一向不大愛理睬李吾,此刻卻覺得她語言可喜,觀感一變,觸起一件久藏在胸的心事,正好與李吾談一談。

  於是,她極和藹地說:「阿吾,你跟我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衛媼要說的是什麼,李吾連想都無從去想,不過從不假以詞色的衛媼有此表示,在她已大有受寵若驚之感,應了一聲,欣然跟著衛媼走去。

  避開幾步,衛媼站定了腳問道:「你哥哥此刻在何處?」

  「大概在咸陽。原說夏天要回家,此刻或者已經動身了也說不定。」

  「阿文呢?可是跟你哥哥在一起?」

  這使得李吾立刻想起,不多久以前,緹縈也曾同樣地如此打聽過。而且她也可以想像得到,衛媼此一問的用意,與緹縈的打算相似,都是在這急難的當兒,想有朱文這麼一個年輕力壯,又機警、又聽話的人來供使喚。她也還記得她當時回答緹縈的話:「朱文說過:半年以後,回來看你。算算日子,已經到了,也許就在這幾天會突然出現。」但這是閨中的私語,不知衛媼對朱文與緹縈之間的那一段情,究竟持何看法?所以朱文的半年之約,不可造次揭破;而且那多半也只是安慰緹縈的一句空話,關河千里,資斧不少,憑他一個窮小子,哪裡就能說什麼時候來定是什麼時候來?

  因此,李吾此時的話就含蓄了:「我不知道朱文可是跟我哥哥在一起,但是說不定隨時會有消息。阿媼,倘或他突然回到陽虛,我該怎麼跟他說?」

  衛媼的乾癟而少血的嘴唇翕動著,欲語又止。一終於把萬般無奈都歸入一聲喟歎之中:「唉!跟你說了也白說。哪有這麼巧的事,偏偏就在這幾天口來了!嗯!」這一聲短促的嘆息是絕望的豁達:「不談了吧!沒有阿文,許多事不一樣也辦了麼?」說完,她回頭走了。

  蹣跚的步伐,在晨曦中曳出一條遲滯的陰影——行人多了,每一個都是老遠就注視著淳於家的五姊妹,越近越清楚,便越看越詫異,看她們雖是布衣練裙,尋常百姓家的女兒,卻是一個個如翠竹、如白梅,風姿高雅,出塵脫俗,像是長年不出深閨的人,何以大清早起,抛頭露面?而且啼痕宛然,面有重優,此又是何故?

  經過面前的路人,幾乎無不是死盯著看一陣。五姊妹自出娘胎,從未接觸過這麼多懷疑的眼光,一個個窘得背身面牆,躲開了他們。但有那相識的,不免還來問訊,更叫人難以回答。幸好有個李吾可以代言——知道倉公遭了橫禍,一個個嗟歎不絕,有些沒有急事等著去,或者曾經受過淳于意的恩惠的,都站住了腳,要為倉公送行。這一下,立刻招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,約略估計,總在一百以外。

  「來了!」

 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,頓時引起不小的騷動。淳于意家五姊妹,入耳心驚,倉皇回頭,只見行館的大門雖已洞開,卻是空宕宕地,一無動靜,不知是什麼「來了」?

  再左右看一看,方始明白,隱隱然悶雷初起聲中,伴隨著一片湖上驟雨、亂灑菰蒲的清脆繁響——幾十雙馬蹄,敲打著青石板,一迎著晨曦,拉「來了」六輛車子。

  行館將近,第一輛車上的禦者,長鞭一揚,左手往裡一帶,奔得正歡的四匹青花馬「啼幸幸」昂首長嘶,隨即改成小跑的步子,緩緩行來,這領頭的一輛,朱輪蒲裹,皂繪覆蓋,左右各插一面車幡,一看就知道是兩千石大吏所乘。果然,等車子停住,下車來的正是陽虛的內史,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,隨即跨入行館的大門。

  第二輛也是朱輪朱幡的蒲車,不過幡只車左一面,簇新的朱帛所制,顏色極豔,迎風飄拂,襯著新皂布的車蓋,紅黑相映,顯得極其威嚴深沉——照這輛車的體制看,自然是為俸祿在三百石以上、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楊寬所準備的。

  這以後還有幾輛,不過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車。但最後一輛便大不相同了,無帷無蓋,光禿禿一輛破舊不堪的小車。一看這輛車,衛媼第一個就覺得心酸,這輛車是囚車!果然,別的車子都停在行館門前,只有那輛囚車,越次向前,越過行館大門,左折沿圍牆駛入夾弄。那是由側門進入行館後院,讓獄吏料理淳于意上車去了。

  「啊呀!不好!」衛媼失聲一喊,目瞪口呆。

  一般都是怵目驚心、泫然欲涕的五姊妹突然間聽得她這一聲,無不嚇得身子一抖。五雙如受驚小鹿的眼睛,齊齊落在她臉上,倉皇問道:「怎的?阿媼!」

  衛媼連看她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,睜大了一雙昏花老眼,環顧搜索,一眼瞥見虞蒼頭,頓時起腳,也不知她哪來的氣力,雙手亂推,推開閒人,跌跌撞撞地直奔了過去,口中大喊:「虞公,虞公!」

  「啊!」虞蒼頭緊走兩步,迎著了她說:「我正覓你。內史已經跟左官說妥了,准你們隨著官差一起走,只是在城裡得要避一避。你們先到西城等候吧!」

  「噢!多謝!虞公,還有一番下情,務必要請你成全。」衛媼向行館大門看了一眼,又說:「可能借一步說話?」

  語氣配合著眼色,她要找個僻處談話的意思,虞蒼頭自然明白。好在行館的守衛,盡皆熟識,便徇從她的希望,悄悄答道:「好吧!跟我來。」

  進了行館大門,右首就是司閽的小屋,正好空著。衛媼想想時機緊迫,來不及細說緣由,一掀衣襟,摸出一餅黃金,雙手奉向虞蒼頭,用很輕但很清晰的聲音說道:「拜託虞公,向那幾位獄吏托個人情,起解之時,務必為犯人稍留體面。」

  如何叫做「稍留體面」?虞蒼頭得要略想一想,才能明白,但仍不免躊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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