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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這一說法,正合三姊的心意。她原來就是想以醫病的話為藉口。居然父親也是這麼說,更見得自己的想法不錯。等手裡這張藥方見效,父親的話就更顯得權威了。一念倒此,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,照方煎藥,立見起色,那以後的一切,便都要改觀了——最好的是,夫婦廝守,愛憐由心,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臉色,豈不大妙!

  看到三姊心神不屬的表情,以及局促不安的腳下,再又聽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著盡速回去,衛媼心裡真有無限的感慨。天下做父母的,無不為兒女操心,做兒女的究有幾分報答父母?那就很難說了!

  但這個念頭剛剛轉完,立即發覺自己太武斷了些。至少這樣的想法,對緹縈是一種冤屈,將來她出了閣,是不是會像二姊和三姊那樣,事事把夫家擺在前面,那自然還保不定,但眼前的緹縈,可真是沒有什麼批評的了。

  於是她說:「那就走吧!我也不放心阿縈……」

  一句話未完,提醒了淳於意,急急問道:「緹縈這兩天如何?」

  「乖得很!真懂事!」

  「好,好!」淳於意浮現了極滿足的笑意。

  這下,該說的話,該問的事,是真個都提到了。衛媼謝了獄吏,帶著三姊一起回家,說了探監的情形。其實也平淡無奇,可是緹縈聽得津津有味,覺得十分安慰。

  「那麼,三妹呢?」二姊問道:「得趕緊回去料理湯藥啊!」

  「是啊!」緹縈也說,「早點走,太陽下山以前,還能趕得到家。」

  說是這樣說,衛媼現在成了一家之主,得要有她一句話,事情才能說怎麼就怎麼。因此,三姊妹不約而同地轉臉去看衛媼的眼色。

  衛媼半揚著臉,不響。三姊機警,立刻就說了句:「我今天不回去,等明天送了爹爹動身再說。」

  這時衛媼才開口,看著三姊手中的藥方,慢條斯理地說:「病人要的是藥,不是藥方。」

  「啊!」三姊醒悟了,隨即起身,「我看看爹藥囊裡,可有這張方子上要用的藥。」

  「自然有的,你且莫忙!聽我說完。你們先去配藥,我出去替你們找個得力的人,一騎快馬,不等太陽下山就送到了。」

  沒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,事實上這也是最好的安排。於是三姊妹一齊動手去找藥稱分量,等她們檢點妥貼,衛媼也把人找到了,細細囑咐了一番話,隨即遣走,了卻一件大事。

  這一來,三姊的心境比較開朗得多。她走過的路,比姊妹們都多。一面在廚下做乾糧,一面為緹縈細細講解旅行的經驗。不知不覺間,日已偏西,聽得擂門如鼓,開門一看,大姊帶著她那剛生不久的嬰兒,與四姊一車子到家了。

  五姊妹都到齊了,多少年來難得如此團聚,倘或是歸寧探親,或者娘家有什麼喜慶吉日,特地回來祝賀,一堂聚首,但聞歡笑,不是燈前閑說家常,便是檢點舊時妝台,有著數不盡的樂事,憶不盡的溫馨。而此刻呢,斜陽影裡,淚眼相看,淒苦的問訊敘述之中,只聽見不斷的嘆息。容顏如花的一群少婦少女,在這花氣襲人的春日,釀出了孤舟嫠婦、秋夜不眠的淒涼。

  而這一份淒涼,孝心最深的緹縈,感受得卻不深,一種可以為父親去謀幹大事的成長了的驕傲,和對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的憧憬,使她得以排遣眼前。而四位姊姊對這個將要代替她們去盡孝心和責任的小妹妹,在這乳燕離巢,振翅遠征的前夕,有著無可形容的離愁和關切,盡皆寄託在絮絮不斷的叮嚀中,讓她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發愁。特別是大姊對她,從小扶持攜抱,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,這時把她攬在懷中,側臉拿一雙抑鬱而又欣慰的眼,不時怔怔地看著她。這一份深厚的愛心,為她帶來了這幾個月少有的恬適和溫暖,於是,她不知不覺間拋開了一切,神補于兒時的回憶中了。

  忽然,又有叩門的聲音,是左右的鄰居,得到消息來探望。有的慰問感歎,有的有所饋贈,都由大姊和衛媼出面應付。這樣去了一撥,又來一撥,川流不息地,例顯得像辦喜事般熱鬧,好久才能安靜下來。

  檢點了行李,又談妥了衛媼和緹縈去後的家務,已過午夜,「大家就和衣打個噸吧!」衛媼說,「也不過閉一閉眼,就該收拾動身了。寧可早點到行館門前,官差可不會等人的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在每個人手頭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,憔悴衰頹,身在囚車。天涯一別,音容渺茫,三姊第一個舉起衣袖,拭著眼淚。

  「哭什麼!」衛媼掠一掠飄蕭的白髮,以一種毫不在乎的神氣說,「一切還有我呢!」

  那種雄心萬丈,慷慨擔起艱巨的神態,倒提醒了大姊。抬頭掃遍幾個妹妹,向衛媼下方一站,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:「爹爹這件禍事,多虧得阿媼。如今幹鈞重擔,都由阿媼挑了,這番恩德,報答不盡。大家都來!」

  說著她做了一個手勢,連緹縈在內,都明白她的意思,按照長幼次序,比肩站成一排。衛媼方在詫異,不知她們有何動作?大姊已領頭跪了下去,一齊向衛媼叩頭。

  「這是幹什麼?」衛媼踉踉蹌蹌地避向一旁,伸手來攙扶大姊起身。

  「阿媼!」大姊顫聲說道:「爹爹的事,可全在你身上了。還有,阿縈也交給你了。」

  衛媼未曾開口,只深深地點一點頭。從此刻起,她重新體認了自己的責任和淳於意對她的期望,立下事不成不生還的決心。

  【08】

  也不過天際才有淡淡的一層白色,淳於意家五姊妹就已來到行館門前。灰綽綽五條伶俜的影子,如傳說中的遊魂那樣,在行館對面的照牆下晃蕩。

  行館暗沉沉地,不聞聲息,不見燈火。各人心裡都在說,來得太早了些!但誰也不想說這句話,仿佛在此時此地一開口,便是褻瀆了什麼似的;只讓心底的哀愁,憑藉春風向行館的老樹低訴。

  而此曉寒最重的一刻,春風亦似秋風,薄薄春衫,在感覺上像件羅衣,又涼又滑,尤其是寬大衣袖中的兩條手臂,凍得似乎有些麻木了。身子最單薄的四姊,第一個受不了了,顧不得再保持莊重的儀態,籠起衣袖,把兩手環抱在胸前,瑟縮地同衛媼低語:「阿媼,你跟五妹先上車去坐著吧!這裡太冷,別受寒致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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