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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朱文拍一拍腹部答道:「我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,但也要有工夫才行啊!」

  看到這樣的表示,緹縈滿懷的幽怨,頓時消失了大半,揮一揮手說:「那你就去找車吧!」

  等朱文剛一走,四個姊姊連衛媼,一下子都湧到廚下來了。這去來的痕跡太明顯,不能不使緹縈敏感地想到,她們剛才是故意回避,好容她與朱文私下相會。看來是好意,其實多餘,她跟朱文並沒有什麼不能為外人道的密語——可是她們決不會瞭解這一點,心里一定在胡亂猜測。特別是四姊,老是用窺伺的眼光看人,而且面有憂色,倒像是自己做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,害她擔心似的。想到這里,十分懊惱。

  然而她的鬱悶既未如何現於形色,她們也無論如何不會猜到她的心事。只紛紛動手,把現成可吃的食物,搬到堂屋,胡亂飽餐了一頓。

  一面進食,一面談論著朱文。緹縈卻不開口,靜靜地聽著——當她一個人在廚下時,朱文已經把他此行的經過,有所陳述。從她們此時的談論中,緹縈才知道朱文的朋友,名叫孔石風,是一個達官的獨子,竟成為好與市井交往的遊俠兒。他是朱文的好朋友,倉公遇禍,是他從延尉衙門得到信息,轉告朱文的,而且陪朱文來赴師父之難,也出於他的自告奮勇。

  聽說這段曲折的經過,緹縈忽生感慨微喟著說:「世間的事可真難料。看來是禍竟是福!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二姊問她。

  「想不到爹爹當初把他攆走,竟是做對了。否則不會有今天。」

  她的話在四個姊姊聽來,都覺得費解。衛媼是懂的,看到她們困惑的神色,她便作了進一步的解釋。

  「阿縈的意思是,阿文如非被攆了出門,不會去闖天下;不去闖,便不會結識那姓孔的,今天也就得不到那些方便了!」衛媼說到這里,轉臉看著緹縈又說:「你可是這意思?」

  「正是。我有這麼一種感覺,爹爹的受難吃苦,到了今天上午,至矣盡矣。在換車的那一刻,就是剝複的轉機,往後的運氣,會一步比一步好,到頭來遇難成祥,什麼事也沒有。」

  緹縈說這話是仰臉看著空中,雙手交捧在胸前,口角隱隱含著笑意。長長的睫毛覆蓋下的一雙眸子,閃耀著神秘而興奮的光輝,加上她不徐不疾,清朗圓潤的聲音,使得四個姊姊都受了極大的鼓舞。同時都在她的話外,想到了更深的一層意思——朱文的出現,扭轉了惡劣的局勢。不想逐出門牆的頑徒,竟成可解患難的福星,但如無當日的收養,又何有今日的報恩?說來還是父親自己種下的福田。

  於是,大姊糾正了緹縈的說法:「五妹你的話錯了。當初爹爹收容阿文,是做對了。」

  「可見得做人要厚道。」衛媼很快地這樣接了一句。

  大家都點頭。在片刻的沉默後,四姊突然問道:「五妹,阿文這一趟來,你事先知道麼?」

  這一問,異常突兀,而所有的目光卻都集中在緹縈臉上,要看她如何表示。這對緹縈是個非常不公平的待遇——極易回答的一句話,因為是在這樣一種考驗的監視之下,使得她脹紅了臉,訥訥然無法出口。

  衛媼為緹縈不平,而且也覺得四姊今天的態度,大失分寸,所以微帶呵斥地對她說道:「你不該問這話!我懂你的意思,你信不過阿文,難道還信不過阿縈嗎?」

  為她說中了心病的四姊,惶恐而又困窘,連聲地否認:「阿媼,你會錯了我的意思!」

  四姊是什麼意思呢?緹縈這樣自問著,立刻把這一早晨四姊所表現的特異的感受,都浮現在腦際中,頓時恍然大悟,四姊是疑惑著自己與阿文做下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了!這一瞭解,使她又羞又氣,而更多的是傷心。傷心於對她誤解的不是別人,竟是年齡相仿的嫡親姊。

  儘管她在這數月中,由於一連串的風波,已磨練得相當老練。但在這樣的局面之下,竟還無法保持從容鎮靜,眼圈一紅,把頭一低,迅即站起身來,踩著細碎的步子,向外走去。三姊正坐在近門處,一把未拉住她,還待起身攔截,讓大姊使一個眼色阻止住了。

  彼此的臉色都不好看,特別是四姊,端然默坐,像罪犯等待審判似的,不安和委屈交錯,想說話似又不敢,反倒惹人同情。

  於是比較起來最沉著的二姊開口了。

  「我想,」她低聲說道:「趁這一會工夫,我們倒不妨談一談阿縈和阿文的事!」

  這是個極其重要而切合實際的提議,而且因為像這樣的提議,是家庭間最有趣的話題。所以二姊的話一出口,大家都是眼睛一亮,坐直了身子,顯得精神抖擻的樣子。

  婚姻大事,依禮要由父母作主。父親不在,當仁不讓由大姊首先表示意見。所以連衛媼在內,都用敦促的眼光看著她。但是,她卻認為衛媼的看法,最應該重視。

  「阿媼!」大姊問她,「只有你最瞭解爹爹的意思,我們要先聽聽你的。」

  「莫問爹爹的意思。」三姊搶著開口,「一問爹爹的意思,這件事就談不下去了。」

  這是切中要害的實話。大家心里都明白,談緹縈的事脫不開朱文,而朱文是為父親所深惡痛絕的人——至少在今天以前是如此。而此後父親對他的印象會不會改變?在此刻來說,也是言之尚早,不如撇開不談。

  「對!」大姊改正了她自己的話,「阿媼,你只說你的想法好了。」

  「我對阿縈的想法,跟對你們的一樣,巴不得她嫁個稱心如意的夫婿。」衛媼慢條斯理地答道,「不過,怎麼樣才叫稱心如意,旁人的看法,與她本人的看法或者不一樣。」

  「她本人呢?阿媼,」大姊放低聲音道:「可曾跟你透露過什麼意思?」

  「這還用問嗎?」三姊又這樣插進來說了一句。

  「她雖沒有透露,心里的意思當然很容易明白。不過——」衛媼又用警告的語氣說:「她跟我說過,她一輩子不嫁,在家伺奉爹爹。」

  「這怕是隨口說說的吧?」二姊不信似的問。

  「也不見得。阿縈的脾氣,你們是知道的。」

  「這一說,我們倒不可操之過急。」大姊環視一周,提出徵詢,「你們看,阿文怎麼樣?」

  這本來就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話,加以她那鄭重其事的態度,使人越發覺得一言可否,出入甚大,不敢輕易評斷。以致於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一個個欲言又止。

  一向心思最快的三姊,想得了一個解決難題的好辦法,她反問道:「大姊,照你看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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