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三 |
|
|
|
說也正巧,當她跨出堂屋門,恰好朱文關上大門。轉過身來,兩人同時抬眼,四目相對,都有猝不及防,不知如何應付的倉皇。但那一瞬間,在她剛想到要避開視線時,朱文歡然喊道:「緹縈!」 她沒有應聲,但也沒有表示不睬。站定了腳,略略偏過臉去,用一種微帶渺視的眼光看他。 朱文卻是滿臉含笑,三腳兩步奔到她面前,一伸手就來握她的手。把她的手都已抓住了,她突然一驚,而且有些痛恨,使勁一甩手,小跑著往廚下而去。 可是,她根本忘掉了到廚下來的目的,坐在屋前一條供洗滌用的青石案上,心里深海孟浪。轉念又想事情已經做過,徒悔無益。把朱文一念拋開,想起自己要做的事,不覺自笑荒唐。趕緊起身入廚,撥開爐火,一面燒水,一面調製米漿。 手里做著不必費心思的工作,心里不免又想到朱文。意外重逢,而且恰是最需要他來出力的時候,本是一件極好的事。不知怎麼一見面就弄擰了!現在怎麼辦呢?千里迢迢,結伴同行,一路都要靠他照料。見了命老是這樣彆彆扭扭的,似乎不成事體。但如說要怎麼樣地假以詞色,卻實在有些不甘心。 她很奇怪自己今天對朱文的態度和想法,不知自何而來?平常她總是怕想到他。今天才知道自己錯了,不該不信他輾轉帶來的信息,說「半年以後回來」,原是一句真話!否則,千萬追思量,早就想妥了再見面時,應該持何態度,說些什麼話,決不至於弄成此刻這種格格不相容的僵局。 這樣看來,朱文沒有錯,錯的是自己!一錯就錯吧!緹縈無緣無故自己跟自己賭了氣。手里加緊料理著炊事,心里懷著一股沒來由的怨怒,待機發洩。 就這時,朱文闖進來了,「緹縈,緹縈!」他一路喊了過來,「我肚子快餓穿了,可有什麼吃的?」 那聲音激起緹縈無限的興奮,然而她弄不明白,那是獵人看見一隻老虎將落入陷井的心情,還是他聲音中具何魔力使得她如此? 「嗨!緹縈!」朱文站在門口說,「你怎麼不理我?」 「哼」她迅即轉過身來,瞪著他說:「你說,要怎麼理你?請你吩咐下來,我好伺候!」 見識過許多通都大邑,閱歷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朱文,在她面前,仍是從前那副一切都不在乎的勁兒,沖著他做個鬼臉,笑道:「你越來越凶了。」 一面說話,一面已走了進來,自己動手,打開食櫃,里面有剩下的乾糧,他稚氣地歡呼一聲,雙手齊下,抓起食脯和胡餅,大把地往口中送去。 緹縈的目光一直繚繞著他,這時才算把他看了個夠,他黑了些,也胖了些,豐滿的雙頰,由於口中塞滿了食物,越發凸得要炸開來似的,加上唇上一圈濃密的短髭,和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胡服,樣子十分可笑——於是她臉上的神色,不知不覺地改變了。 米漿做好,她舀了一杯給他。朱文正覺得乾糧難以下嚥,這一杯熱米漿正合心意,大口大口地喝著,把幹肉脯和硬胡餅沖了下去,站起身來,很舒服地說:「我要出去了!」 緹縈大失所望。原以為他吃飽了,就會有許多話要說,她也準備著好些話要問他。這一層他應該想像得到,而竟如此麻木不仁,實在可氣。 因此,她背過身去,大聲說道:「你走你的好了!本來就沒有打算你回來!」 「咦!」朱文站住了腳,「怎地又發我的脾氣?」 緹縈想頂撞他兩句,再想一想,最好沉默,更能表示出視他無足重輕的態度,所以只管自己忙忙碌碌地調製豆粥,仿佛根本不知屋中還有一個人在。 「嗨!我問你,你叫我走,走到哪里去?」 她到底忍不住開口了:「管你走到哪里去。」 「好,這話是你自己說的。我管我一個人到師父那里去了;你跟阿媼慢慢兒來吧,反正一年半載,總到得了長安。」 一提到長安之行,緹縈便沉不住氣。一時也顧不得分辨朱文的這些帶威脅意味的話,是真是假。好歹先截住了他再說。 於是,她猛然轉身,同時大聲呼喝:「回來,回來!」 他走得好快!緹縈望著空落落的院子,愕然不知所措。但也不過是極短的片刻遲疑,她終於又急步奔出廚下。剛出門口,伸過來一雙手,把她的衣袖一扯。緹縈大吃一驚!轉臉看時,是朱文掩在門外,正得意地笑著。 以前,他就常這樣跟緹縈鬧著玩的。於今他舊習未改,她卻防不到此,又上了一次當。回憶起來,別有滋味,倒忘掉生他的氣了。 朱文自然不知她心中的感想,只覺得她此刻的默然不語,徵兆不佳,便不敢再跟她開玩笑,規規矩矩地說道:「你別弄錯了,以為我要走到哪里去!我剛才說要出去,是去找車。雇好了車,我們立刻動身,好早些趕上師父。」 這一說,是完全錯怪他了!緹縈微覺歉然,但再想一想,也怪他說話太含糊。這些都不去說它了,要緊的是,得問一問:「今天可能趕得上爹爹嗎?」 「一定趕得上。」朱文毫不猶豫地向她保證:「我們跟官差已經說好了,在二十里外的郵亭會齊。」 二十里路,不消半天就趕到了。既如此,盡不妨從容些,於是緹縈說道:「我問你幾句話,說完了,你再走!」 「好!」朱文看一看日影,「你說吧!」 「你好像很有錢。哪里來的?」 「這——」朱文躊躇著答道:「這話說來太長,以後再告訴你。」 「哼!」緹縈報以一聲冷笑。 「咦!」朱文有些冒火,「我的話說錯了嗎?」 「錯倒不錯。只是有些說不出口。」 「什麼說不出口。我不偷不搶,憑本事賺錢。」 「本事?」緹縈故意刺他一句,「給人上爛藥的本事!」 「即令如此,也算不了一回事。」 這話使緹縈大為生氣,覺得他甘趨下流,喪盡廉恥,便憤憤地指責:「你一點都沒有把爹爹的教訓擺在心里!」 「誰說?師父的教訓,有用的我都記著。不過我可不像他那樣老老實實,自己吃虧。師父的一場禍,不也是明擺著的教訓嗎?」 這下緹縈不響了。心里承認他的話,說得有些道理。 「可還有話說,沒有話,我要走了!」 「你別老問我有沒有話!也要問問你自己,該當有些話告訴人家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