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二 |
|
|
|
疑問愈重,關懷愈深,但偏偏再不容她有所探問——車已到了行館門前,這面姊妹倆相將下車,那面大姊和二姊已將父親扶掖上車,去了車蓋,放下朝外的車帷,遮斷了無數閒人的關切、同情卻令人難堪的眼光。這一下,淳于意仿佛山水火而登在席。衛媼和淳于意家的姊妹們,心頭也如同移去了一大鉛塊,比較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氣了。 例外的四姊和緹縈。四姊懷著一腔新添的心事,緹縈卻不免忸怩。朱文與他的朋友和那些獄吏在另一處談話,固然暫時可以避免相見,但最長的三個姊姊,卻都以異樣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——顯然地,衛媼必把她與朱文如何秘會,以及第二天朱文失約不來,她如何魂夢皆驚、徹夜不安的情形,都告訴了她們了。 幸好,那只是極短的片刻。大家的一片心,很快地又都關注在父親身上。環立車前,絮絮省問。緹縈要一路追隨,盡有親近父親的機會,此時樂得退後,避開了四個姊姊,去想自己的心事。 想到心事,第一就要想到朱文,頓時意亂如麻,只覺悲喜莫辨,愛恨難分。她正癡癡地體味著自己的心境,忽然發現人叢中似有騷動,定神細看,只見獄吏、禦者,匆匆各就職司。行館內,楊寬正由內史陪伴著,步出門來,一番揖讓,紛紛登車。再回頭看時,無蓋車內,已有一名獄吏,在執行監押犯人的任務。車帷半啟,依稀望見父親容顏慘淡,微作苦笑,四個姊姊,則都是淚光瑩然,一遍又上遍地在說:「爹爹保重,千萬自寬!」 這就要走了!千里長行,由此而始。自己呢?緹縈心里著慌,一把拉住衛媼,跳著腳說:「我們怎麼辦?得趕快再找車跟著爹爹一起走啊!」 語聲未終,車隊已行,揚起好大的塵上,車輪隆隆,震得滿街轟轟作響。獄吏伸手一撥,無情的車帷倏然下落,遮斷了他們父女們的視線。三姊第一個失聲而哭——這一哭開了頭,連緹縈在內,無不涕泅滂淪,一路哭,一路追著車子喊「爹爹」,追不到十來步,車子已經出了街口。閒人各散,隔絕去路,只剩下半天塵氛,一街歎息。 於是,有那熟識的人,走來勸慰照料;一家人聚集在裝行李的那輛車旁,拭著淚商量行業,只是原來由衛媼作主,此刻情況一變,得要先聽朱文的意見,而他,竟失去了蹤影了! 「莫非他已經騎了馬,跟著爹爹去了嗎?」大姊著急地問。 「不會的——」緹縈脫口答了一句,卻又不肯往下說了。 「不會。」衛媼也說,「他就是此刻跟了去,也必有一句話交代。」 「那就先回家再說吧!」四姊忽然看了緹縈一眼,又說:「我怕他不見得會再來了。管他自己跟著爹爹去了。」 大家都覺得她話外有話,眼色有異,但是,誰也沒有說破。 終於還是衛媼開了口:「你們都先回家吧!我在此等,等得他來,再作計較」 他人都無意見,只有緹縈不願。她惦念著父親,巴不得三腳兩步就趕上了官差的車隊;所以嘟起嘴說:「他要是不來呢?我們就空耗著,白白耽誤了工夫?」 「一定會——」話只半句,衛媼嘎然聲止,然後喜孜孜地用手向她們身後一指:「你們看!」 不用說,這是朱文來了。轉身之先;聽得馬蹄得得,車聲轆轆,轉身之後,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匹毛片油光閃亮,神駿非凡的白鼻大黑馬——朱文手搖馬鞭,款段而來。他身後跟著兩輛空車到了面前,車是停了,他卻並不下馬。 「我把我的朋友送走了,順便替你們喚了兩輛車來,喂!快上車!」他揚鞭一指,像將軍下令似的,「到家再說!」 喂呀喂的,好沒禮貌!緹縈對他有種沒來由的不滿。這樣在心里罵了一句,懶得去看他,首先跨上了車,隨後是四姊跟了上來,一輛車照規矩只坐兩個人,禦者看看人數已夠,便回身掛上了車帷。 「慢著!」朱文大聲喝阻,用馬鞭挑開車帷,向她們姊妹說道:「一輛車坐三個。你們在里面擠一擠,讓阿媼上車。」 四姊乖乖兒的在外擠,禦者把衛媼扶了上車。她的身軀臃腫,衣服又穿得多,一坐下來便占了半個車廂有餘,四姊無法,微微一側,把半個身子壓在緹縈身上,擠得緹縈喘不過氣來,這一份不快,她又拿它記在朱文的賬上了。 緹縈人在車中,心在車外。細辨聲響,朱文的馬正傍著她這一面在走。剛才當著許多人,不顧去看他。此刻卻想仔細窺覷一番。轉臉看去,恰巧車帷上有一指寬的一條縫。身子往後仰一仰,斜著望出去,朱文的身影,恰好出現在縫隙之中。他穿的是胡服,一件西服羊毛所織的「臺布」短袍,花樣顏色,都極新穎。腰間束一條熟皮的韋帶,帶上掛一包長劍,包鋼的劍鞘尖端,碰擊著馬蹬,不斷地作響,腳上的一雙履,是皮革與絲合制而成,相當華貴。 看樣子他很有錢,緹縈心里想,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呢?作奸犯科,非法得來嗎?不是,不是!她在心里極力為朱文否認。然而她亦無法釋然。自己告訴自己,到得能與他單獨談話時,第一個事就要問他:「哪里弄來的錢?」 「阿媼!」四姊突然打破了車中的沉默。正在閉目養神,同時盤算前途的衛媼,把眼睜了開來。恰又不見四姊再說下去,於是催問道:「你要說什麼」? 「我在想,有了阿文伴你進京,阿縈可以不必去了。」 這話讓緹縈心里一跳。她要問的話,衛媼替她說了:「為什麼?」 四姊停了一下答道:「我是替阿縈著想,不必吃這一趟辛苦。」 「誰說不必?到了京城,全要靠阿縈。」衛媼想必須通過緹縈,才能取得陽虛侯的助力的道理,略略說了給她聽。 四姊默默聽完,不再作聲,衛媼卻沒有能把這件事就此丟開,前前後後想了一遍,覺得事有蹊蹺,且暫擱在心里不說。 須臾到家,開門入內,大姊忙著把寄在鄰家的嬰兒去抱了回來,自歸內室哺乳。其餘四姊妹和衛媼都在堂屋中休息。這一早晨下來,一個個身心交疲,誰也不想說話,只有緹縈是例外,略坐一坐,說到廚下去料理飲食,勉強拖動酸疼的雙腿,離開堂屋。 其實她是故意要躲開發車資和系馬的朱文。她不能確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?是當著四個姊妹,怕朱文說出什麼叫人受窘的話來,還是心恨朱文,不願見他?連她自己都不甚了了!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