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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緹縈不再理她的話,只問:「可是要動身了?」

  「快了。你下來!把這車讓爹爹坐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那獄卒答應給爹爹一輛有帷的車,派一個人陪著,一塊兒坐。」

  四姊故意又加一句:「這,是阿文來了以後的事。」

  緹縈又驚又喜,心里還有種無法形容的得意,但不願在四姊面前洩漏消息,反倒把臉繃了,悄悄下車,管自己向前行去。

  四姊又好氣又好笑,還有些不放心,不知她會走到哪里去,但此時也實在顧不得招呼她,只放開喉嚨大聲喊禦者。

  她喊無用,結果卻是緹縈把他們找了來了。四姊匆匆說了經過,禦者不敢怠慢,駕轅套馬,這得有一會工夫,姊妹倆幫不上忙,便只好在一旁等著。

  緹縈依然保持沉默,四姊卻沒有不開口的理由,而且她心里也確是有許多話說。

  「真是沒有想到,阿文在這緊要關頭,居然趕到了。」她感慨而欣慰地說。

  緹縈未曾作聲。

  「阿文說了,他要陪爸爸一起上京。這一下,你跟阿媼在路上不愁沒有人照應。」

  緹縈仍舊沒有表示。

  看她那執拗僵硬的脾氣,四姊忍不住有些生氣,便不再多說。等套好了馬,她先上車,看看緹縈絲毫不動,便忍著氣催她:「上車來嘛!」

  「我在這里等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時候?」四姊厲聲相責。

  貫入耳中,注於心頭的一句話,如嚴冬飲下寒泉,凜冽之感,令人戒懼,緹縈有著極深的內疚,於是略提一提衣服,急急上車,禦者叱喝一聲,雙馬得得,往前駛去。

  原有滿腹不快的四姊,反倒負咎不安了,深怕緹縈覺得委屈,所以含笑執著她的手,用極柔和的聲音問道:「你可是對阿文有何不滿?能說給我聽嗎?」

  緹縈實在不願說,而且也無從說起,只是她也怕再不作答,又會引起四姊的不快,所以想了想,這樣回答:「阿文不是善類!」

  四姊對朱文近年情形,不甚瞭解。她只聽說他犯了過錯,為父親逐出門培,卻不知是何過錯。但像今天這樣,師門有難,遠來相共,卻落得個「不是善類」的考語,那就連她都替他不平了。照此看來,緹縈對他的批評,一定另有所本,或者是朱文私底下如何「欺侮」了緹縈,所以她才有這種深惡痛絕的表示?

  一層層想下來,四姊自覺有了較深的瞭解,同時也生了濃重的疑慮,亟於想問個究竟。只是她自己不過是個才出嫁不久的少婦,妹妹又還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少女,要問清這一件事,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措詞?因此,臉上顯現了極其尷尬曖昧的神色。

  偏偏車帷鄰處漏進來的陽光,正好照在她臉上,緹縈看得極其清楚,深深詫異於她不知緣何而有如此的表情?心里困惑,口中有話:「四姊,你在想什麼?」

  這一逼,倒把她逼出一句話來了,「我在想,」她加強了語氣說:「阿文一定對你曾有什麼非禮。可是麼?」四姊怎會想到這些地方?但想一想,果然不錯。那黑夜躍牆私訪,贈衣贈果,都是大悖常禮的行為,可不是非禮嗎?

  於是,緹縈雙頰浮現了紅暈——再無別的表示。

  她坐在黑頭里,雙頰的紅暈,四姊看不見。不過沒有表示,猶如默認,這一點卻是很清楚的。

  四姊因此越感關切,聲音也變得惶遽了:「告訴我!」她搖撼著緹縈的手說、「阿文對你如何非禮?」

  緹縈看她問得如此急切,不能不說了。當然,那不是什麼光明正大,可以侃侃而言的事。「有一天,是爹爹從臨淄回來不久,半夜里,他,偷偷兒的——」吞吞吐吐好一晌,卻又不肯說下去了。

  「偷偷兒怎樣?」

  「不知他是怎麼跳牆進來的。拿一粒栗子拋進來,把我弄醒了。叫我到窗前、跟我說話。說他在臨淄的事,又送我一件繡襦。」

  「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又說了好多話。」緹縈不願細說,輕易推脫,「一時也記不清了。」

  「再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就走。還說第二天再來。」這觸及了緹縈最深刻的一段記憶。想起那晚上朱文失約不至,為他擔憂流淚一整夜的情形,不覺口發恨聲:「誰知他再也沒影兒了。」

  四姊大驚,照此一說,不是始亂終棄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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