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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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她用冷冷的聲音答道:「二姊!你怕我跟阿媼到不了長安嗎?你看著好了。」 「你不要多心。」做姊姊的語氣中顯得十分遷就、客氣,「我實在是不放心你們。」 「我在想。」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,忽然插進來說:「是不是請臨淄的宋二哥來陪了你們去?」 這一說,緹縈一愣。二姊卻撫掌稱善:「對,對,這個主意好!」 緹縈有些急了。臨淄一來一往得十天的工夫,怎能空等:「你們倆別胡亂出主意行不行?」她大聲地嚷著,臉都脹紅了。「我跟阿媼後天一定要走,我們跟著爹爹一起走!如果阿媼要等宋二哥,我一個人走!」這四句話,一句高似一句,一句快似一句。 她那要吵架的聲勢,把兩個姊姊鎮懾住了!唯有面面相覷,一言不發。 緹縈感到自己失態了,而且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。她從未有過這樣粗魯的態度——對朱文也未曾有過,何況是對姊姊?因此心中不免歉然,但又無從解釋,只好勉強笑一笑,表示負咎。然後捧起燈檯,向自己臥室走去。 「等一等!」二姊在她身後大聲一喊。 「我們幫你來收拾。」這是三姊在說。 回頭一看,她們倆都已站起身向她走來。這使緹縈深感欣慰,她也確實需要她們幫忙——收抬行李是件麻煩事,多帶了累贅,少帶了也是不便。衣物用具,哪一樣必攜,哪一樣可省,三個人商量著辦,就少費了不少躊躇。 收拾好了一份寢具、一個行囊。幸好天氣往後一天暖似一天,衾褥衣服,只須揀單薄的裝,所以分量不重,緹縈試一試,兩支手提著,還不算太重。 「我的行了!」她滿意地說,「把爹爹要用的東西,也收拾了帶去。」 二姊和三姊都沒有想到這一層,她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父親所需的。反正,一切聽這個最小的妹妹作主,只跟著她做就是了。 等開開門來,空房寂寂。也不過才關閉了一天,席地器物上,就已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,妹妹三人,都在心頭浮起父親的音容笑貌。她們都記得,父親總愛坐在西壁之下,只一進門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帶一點塵俗氣的身影,而他總也是聽見門響就會抬頭——父親一向寡言,但視線一定是繚繞在她們左右的;清冷的眼光,看似威嚴,其實隱藏著無限溫暖和關切。天大的事,只一看到他,心就寬了。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,一片淒涼。 二姊直到此時,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親身邊、眼前的姊妹三個,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記得母親去世的情形。母親是因為生緹縈難產,不治身亡的;那時她是八歲,大姊也不過十歲,老三老四,一個六歲,一個四歲,再加上一個剛生下來的緹縈,這麼一群無時不能無人照料的小女娃,虧他有那份耐心來對付!雖說有個得力的衛媼,但炊事、洗滌、灑掃,一天有做不完的雜務。姊妹五個,還是他父代母職帶大的。白天,為人診病也帶在身邊,晚上,總要起來好幾次,看看誰踢開了布衾,怕的受涼得病,特別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,一哭就非得父親抱著哄騙,才能安靜。父親的身體,就是這樣虛虧下來的。 她還記得在臨淄的時候,母親亡故不久,便有人來說媒,勸父親續娶。二十九歲喪妻,沒有理由不續娶,何況有五個女兒,也得有個能幹賢慧的後母來教養。誰知父親怎麼也不肯。表面上是說:「我有五個女兒,最大的只有十歲,最小的還在繈褓,誰嫁我誰吃苦!都望而生畏了,有誰肯嫁我?」其實呢?他思念著母親,又怕五姊妹在後母手下日子不好過,寧願不娶。想到父親一生辛勞,從未過一天安閒的日子,好像活著就是為了病人、為了女兒。病人一個個好了,女兒一個個嫁了,過了半生的寂寞歲月,還有更多的寂寞在後面。而如今竟連過寂寞的日子,都似乎已成奢望!這樣一位完全不顧自己,只為別人的人,竟落得今天這般光景,天道在哪裡? 這樣想著,二姊不由得激動。過多的悲憤,反阻遏了她的眼淚,覺得胸頭的那股怨氣,像要炸裂開來似的,於是重重地推開了窗戶,向幽藍的星空,悄悄地喘氣。 東風入戶,拂面輕軟,卻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觸。她閉一閉眼,不讓眼淚流下來。但閉上了眼,往事呈現得更為清晰,也是在這東廂,也是在這令人易生遐思的春夜,父親苦口勸她,說來提親的那家子弟,俊秀有餘,只是身子單薄,嫁了過去,只怕日子不會如意。 她不肯聽父親的話,心裡讓那個俊美瀟灑的影子,遮得什麼都看不見了。雖不好公然表示,卻是隨便父親說什麼,只報以一個不開口。這樣用沉默來表示的堅持,父親可是沒有辦法了! 「如你的心願吧!」父親嘆息的聲音,此時還響在她耳邊,「但望你將來不會怨我!」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!要怨誰呢?自然要怨自己,但似乎也要怨父親——人家女兒的婚事,都是父母作主,何以淳於意與眾不同?有媒人上門,總要先問女兒自己的意思,若知「他」身子單薄,堅持不許,哪有今天的苦楚? 這樣想著究不知要怨誰?三姊模模糊糊,連自己都不分明。唯有付之長歎! 沉思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東廂,那一聲嘆息,打斷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,也驚醒了對著藥囊發怔的緹縈,彼此你看我,我看她,從對方的臉上,覺了自己剛才在做什麼?什麼也沒有做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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