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六〇 | |
|
|
「真的嗎?」門外陡然響起嬌脆的聲音。接著,緹縈出現了,清瘦的臉,居然出現了喜孜孜的顏色,拿一雙炯炯秀目,盯住了衛媼看。 「來!」二姊挪一挪身子,向緹縈說,「坐下來,好好商量一下。」 等她坐定下來,衛媼宣示了她的決心。她說長安之行,如果有個可靠的男子伴送,自然不妨費一番跋涉。但是她也實在懷疑,那樣赤手空拳,到了長安,又能做些什麼?如今有二姊家饋贈的珠寶,情況就不同了,京城裡非去不可。靠這些東西在延尉衙門活動,再加上陽虛侯的力量,這案子的結局,大可樂觀。即或不能完全脫罪,至多是「城旦」之類的「一歲刑」——一年的勞役,就吃苦也有限。 看她說得那麼有把握,姊妹三個的心裡,都像陰霾濃重的天氣中,忽然看到從雲層裡射出一道陽光,頓覺觸目所及,明朗生動,不復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氣了。 但在轉好的心境中,姊妹三人又有等差,三姊不過略減煩憂,二姊還有餘慮,只有緹縈最振作。她當然也知道行旅艱難,此行大非易事、但越是這樣,她越覺得是在為爹爹做事,一片孝心,略可寄託。如果一無作為,整天無事只惦記著獄中的爹爹,那非把人急瘋了不可! 年紀長些、閱歷多,而且比較是站在旁邊來估量情況的二姊,想了又想,覺得有句話,像卡在喉間的一根魚刺,非用力吐出來不可。 於是,她以極其鄭重的語氣說道:「阿媼,你肯如此,我們幾個求之不得。但是,這副擔子可不容易挑。勉強挑了起來,萬一中途傾跌,不但於事無補,而且我這裡怕連消息都不知道,更莫說來幫你了,這話此時不說,將來或者會後悔無窮。阿媼,我們都拿你當長輩看待,你可原諒我說話太直!」 「二姊的話不錯!」三姊也說,「阿媼,你可要好好想一想,倘或在路上——」 她的抖顫的語聲,突然中斷。但衛媼瞭解三姊此時特與姊妹不同的心境,飽受驚恐,格外膽怯,深怕她與緹縈再出了什麼不測的變故,所以此時便已憂心忡忡。然而,衛媼不願用虛矯的態度和言語來安慰她和二姊,寧願說老實話! 「我當然仔細想過的,難道我這麼大年紀,還能憑一時的衝勁,想到就做嗎?只是逼到這一步,非要出去闖一闖不可。沒有人伴送,我只好找一輛妥當可靠的車。好的是緹縈很懂事了,做得我一個得力的幫手。」 衛媼說到這裡,年長的姊妹倆,不約而同地轉眼去看緹縈。看她端然而坐,雖有些大人的樣子,到底臉上稚氣未脫,就懂事也有限。尤其是二姊更覺得不可思議——她出嫁時,緹縈才像阿虎那麼大,一天到晚不是牽著爹爹的衣袖撒嬌,就是隨在衛媼身後,問長問短,扯不清楚;再不然便是到東到西,聽老三、老四的使喚,一副小可憐的模樣。這根深蒂固的印象,一時扭不過,怎麼也不能想像她可以成為衛媼的得力幫手,千里迢迢,到長安去辦營救爹爹的大事。 緹縈讓兩個姊姊這樣盯住了看,就像打量一個新買來的婢女似的,大感窘迫。只好把頭轉了過去望著衛媼,希望她來替她解圍。 於是衛媼又說:「阿縈有兩處地方,你們都無法比她。你,」她指著二姊:「根本未見過君侯。」又看一看三姊:「我不知你見過君侯沒有?就見過,一定也不怎麼熟!」 「我見過一次。只怕就再見了,君侯也不認識我。」 「就這話羅!」衛媼一拍掌說,「阿縈與琴子翁主投緣,君侯極喜愛她,說得上話。到了長安,非靠阿縈不可。」 這一說,兩個姊姊對緹縈,不再出現那打量婢女的眼光。「還有一處呢?」二姊又問。 衛媼想一想答道:「不說也罷!」 「說嘛,怕什麼?」 「那就老實說吧!你們都是人家的人,舅姑、丈夫、兒女,都是要緊的,縱有孝心,不知能盡得幾分?不比阿縈,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!」 話猶未完,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慚色,把頭低著,不敢正眼看緹縈了。 而緹縈反黨不安,深怕再說下去,衛媼還有不中聽的話出口,便打個岔說:「飯早好了,吃飯吧!」 於是紛紛起身,一齊動手,到廚下把緹縈整治好的食物,用食案搬了出來。大家的胃口都不好,草草用畢,又一起到廚下刷洗餐具。衛媼說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長行的車輛,燃燭自去。姊妹三人,回到堂屋,卻都是默默無言,各人在想自己的事。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,緹縈卻想到父親,不知這一天在獄中如何度日? 這樣想著,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見到父親的渴望,心煩意亂,惶惶然如喪魂落魄似的。她覺得必須要找一件事來做方能略為排遣。 有什麼事可做呢?稍稍思索,想到有件事,正該早早著手。後天就要動身了,行李應該收拾,於是她悄悄起身,取盞燈檯點燃。這時二姊問她了:「五妹,你可是要睡了?」 「不!」緹縈答道:「我去收拾行李。」 二姊默然半響,茫然地又問:「真的就你跟阿媼,一老一少,淒淒涼涼到長安?」 做妹妹的覺得姊姊的話問得多餘,並且還頗有反感,好不容易才把衛媼說動了毅然作此一行,如果旁人不是鼓勵,盡說些洩氣的話,保不定衛媼又會變卦,那時就沒有時間再磨得她回心轉意了。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