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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於是緹縈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。說到二姊夫與二姊似曾有所口角,覺得那是不相干的閒話,這時候沒有工夫提它,但說得口沿,到底還是漏了出來。

  把話說完,緹縈方始發覺衛媼的神情又自不同。她眼中閃閃有光,但極深沉,癟了的嘴,緊緊閉著,看得出是在使勁。使勁想著什麼?緹縈心裡在問。不過這兩天的驚風駭浪,把她磨煉得沉著了,能夠忍住不開口。只從衛媼的臉上去讀她心中的言語,知道她此時所想的是,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寶。

  「到前面去吧!」衛媼突然臉一揚,輕快地說了這一句,又叮囑緹縈:「可別在你三姊面前,說原來打算讓三姊夫伴我們進京的話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說了也無用了,說它幹什麼?」

  「你知道就好。我怕你隨嘴一說,反叫你三姊傷心。」

  「唉!真是傷不盡的心!」緹縈一眼瞥見俎上的青菜,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務,便即說道:「阿媼,你到前面去吧,勸勸三姊,二姊總也還有話要問你。我在這裡做飯。」

  「好,多做些餅,省得明天再費事——明天一天,可有得忙呢!」

  等衛媼回到堂屋,只見三姊的雙眼,越發紅腫;鼻子裡猶自息率息率,抽噎不斷。衛媼看在眼中,心裡疼痛。除了緹縈,她就最喜愛三姊——二十歲的少婦,穿紅著綠,正像一朵春花,開到豔時。但縞衣素服,只怕轉眼間就成了寡駕孤鴿。等喪服滿了,有老父在堂,還可領回家來,另外覓一頭好姻緣。就怕那時主人還在獄中,只得聽憑夫家作主——三姊的舅姑都是貪慳出了名的,為貪聘禮財帛,不知會把她嫁給怎麼樣的一個人?一誤再誤,硬生生誤盡終身,怎麼得了?

  由此一念,激出衛媼一份從未有過的倔強,她自己對自己作了一聲冷笑,看著三姊說道:「你莫哭!我倒不相信你真的會那麼命苦!」

  「是啊,我也不相信!」二姊附和著說:「事情到了這步田地,急也無用,只好往好的裡頭著想了。」

  三姊搖搖頭,是對她的話,一點都聽不進去的表示。只轉臉問道:「阿縈呢?」

  「在廚下。」衛媼接著又說:「你倒該學學阿縈。她比你小四五歲,卻比你經得起風浪。」

  「也虧得她。」二姊又問:「阿媼,你跟阿縈進京的事,怎麼辦呢?」一面說,一面皺著眉看三姊。

  「自然還是照常。」衛媼大聲答了這一句,又放緩了聲音說:「家裡出了這麼件大事,該當如何?要大家商量。不過,要等你大姊來了再說,她居長,該當她作主。說來說去,我總是外人。」

  「什麼外人不外人!」二姊埋怨似的說,「誰當你是外人?一切還不是都要靠你作主!」

  「那也得你們大家都相信我才行。」

  「誰不相信你來?」

  衛媼笑一笑不響。三姊心事重重,更弄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,只怔怔地望著,也無話說。

  片刻的沉默以後,二姊有了行動。衛媼冷眼看著,只見她打開行囊取出一個小布包,托在手中,掀開布角,現出雪白的吳棉,衛媼心裡就已有數。但何以革囊換做布包了呢?念頭還未轉完,二姐開口說話了。

  「阿媼!我把這些東西交了給你,替爹爹到京裡打點!」

  一面說,她一面把那些珠寶陳列開來讓衛媼過目。翡翠、白玉、雜色寶石,四樣還是四樣,數量則恰恰少了一半。

  衛媼斜睨了一眼,想起緹縈告訴她的話,二姊夫婦曾有爭執,頓時明白,是二姊捨不得這些珍物。看來二姊夫倒真是孝順岳父。做女兒的卻是「女心向外——」然而這也不足為奇。姊妹五個,都是衛媼一手擁抱帶領大,誰是什麼脾氣,她都知道。二姊一向精明,私心也比姊妹們都重,如今肯拿出一半來,已是極難得的了。

  這樣想著,少不得還要誇獎她幾句。二姊卻反訕訕地不好意思。她只當緹縈未把這件事告訴衛媼,等緹縈一說,衛媼看看數量不符,要問起來卻還不易作答。

  但是,心裡更難過的,還有個在旁邊的三姊。觸景生情,想想娘家遭了橫禍,做子女的該當盡心盡力,哪怕赴湯蹈火,也要救出老父來,才是為人的道理。舅姑雖然貪慳薄情,不見得肯有什麼資助。但自己丈夫身為子婚,出來替岳父奔走,是理所當然,舅姑雖然再刻薄,也說不出什麼阻止的話來。哪知偏偏就在這時候,得了重病,不僅不能為老父分憂,反替大家帶來了分外的煩惱。于心何安!

  「唉!」她實在忍不住恨自己,重重地歎口氣,「像我這樣,偏緊要的時候,還來得手礙腳,倒還不如死掉的好!」

  衛媼和二姊,聽見她的話都是一愣,不知她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?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難明白。於是衛媼使個眼色,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觸的珠寶都收了起來,悄悄塞到衛媼手裡。

  她們都知道,這時用些泛泛的話來安慰三姊,絲毫無用,而且也沒有這個心情去找些不關痛癢的話來敷衍。所以都沉默著。

  這是極其難堪的沉默,都覺得氣悶得似乎要窒息。衛媼特別煩惱。她認為在此時大家都集中了精神,在設法解消那場不測之禍,能出錢的出錢,能出力的出力;自己再有困難、委屈,也該忍在心裡,說出來徒亂人意,倒真的是礙手礙腳,十分可惡的行為。

  於是衛媼又像對付緹縈不懂事的時候那樣,放下臉來說:「大家都知道你心裡不好過,可是誰的心裡好過呢?還有一天兩夜的工夫,你爹爹就要起解了,許多事要商量要辦,全副精神都擺在這上面,你別再說些給人心裡添煩的話!」說到這裡,衛媼自覺話說得太重了,便即換了一副神態,伸出一隻乾枯的手,摸一摸三姊的臉說:「今夜你跟我睡,我有好些話跟你說。」

  說也奇怪,三姊讓衛媼這一頓責備,心裡反倒比較踏實了。當然,要緊的是最後那一句話,她也跟緹縈一樣,對衛媼的信賴,是從不動搖的,她期待著衛媼一定有什麼辦法,或者什麼看法,可以解除她心頭的焦憂沉重。

  於是話題又回到長安之行上面。是二姊提了起來的,「阿媼!」她說,「總得找個人送你跟工妹到長安。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!」

  「是啊,我也在想有這麼一個人。可是找誰呢?不是親信的自己人,」衛媼把手裡的布包揚了揚:「我還不放心這些東西呢!」

  這一說,二姊和三姊都心服衛媼,到底上了年紀的人,看得多,想得深。一個老媼,一個少女,身攜珍物,千里長行,若是找個靠不住的壯漢護送,不定在何時何地,做什麼謀財害命的事來,那太可怕了!

  「然則,這一說,長安怕是去不成了?」二姊問說。

  「沒有這話。」衛媼又把手裡的布包一揚,「有了這些東西,我非帶著緹縈去不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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