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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「我吃不下。」緹縈停了一下又說:「最好早些進城。怕有什麼事阿媼一個人忙不過來。」

  「那我換換衣服,家裡也還得囑咐一下。等我稍微安排安排,我們就走。」

  緹縈有句話想說,就你一個人麼?二姊夫也不進城去看一看、送一送?想想這話說出來不好意思,終於咽了下去。

  這面二姊往裡走去,剛好那面二姊夫從外面進來,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革囊,不知裡面裝著何物?

  緹縈只當他跟二姊夫婦之間有什麼家務要交代,所以一等他進門,便即告訴他說:「二姊到後面換衣服去了。」

  「我不是找她。五妹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二姊夫在她對面坐了下來,那小小的革囊,就放在面前。他的兩隻手,按住膝頭,臉色蒼白而緊張,緊閉著嘴,兩眼定定地看著緹縈,久久無語。

  這樣子叫緹縈看了害怕,「二姊夫!」她催促著:「你有話請快說。」

  他點點頭,又把頭低了下去,眼中閃過自慚之色:「五妹妹,想來你曉得我的性格,肯原諒我!岳父出了這麼件禍事,按道理說,該當我們做子婿的,挺身出來料理。大姊夫是莊稼人,足跡不履城市,根本不能辦這些事。輪下來該我來擔當。但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,我心裡真是怕得很,見了官索索發抖,只有替岳父丟臉。於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,和一老一小的阿媼及你來挑這副擔子,在我實在慚愧,不能為岳父出來奔走,尤其不成道理。只有這樣子表達一點心意了!」

  說著,他已伸手提起革囊,解開袋口的弦繩,伸手進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團吳棉,輕輕放在地上,然後很細心地打開,竟是四包珍寶:綠得一汪水似的兩塊翡翠;四粒梧桐子大小、雪白浪圓的珍珠;一塊玉珮和一套三個的王連環,都是毫無瑕疵的羊脂玉所制;還有一包雜色寶石,總有上十粒之多。

  緹縈還是初開眼界,特別是那兩塊翡翠,幾乎把襯托的吳棉,映得都是綠的,真個可愛。

  她的迷眩于五色寶石的目光,直到二姊夫再又開口時才抬起來:「五妹妹!」他說:「這個年頭,聖明在上,物阜民豐,樣樣都好,獨獨不能打官司,打到官司,非錢莫辦。此去長安,上到堂上的法官,下到監獄的吏役,哪一處不須打點?我深知岳父名氣雖大,卻不會弄錢,就這一點上,再有理,官司先已輸了一半。喏。」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:「有了這些,五妹妹,你們這趟到長安去,膽就壯了。這也算是我對岳父略表的一點孝心,補贖我不能為岳父奔走的罪過。我想,這場官司,岳父原受了冤屈,好在有我們君侯可以倚靠,再加上這些東西的力量,一定可保無事。請岳父老人家寬心、保重!」說完他把那些珍物,一一包好,交付緹縈。

  一番贈獻,情意深重;一番話,又委婉盡致,緹縈大為感動,而且真個如二姊夫所說的,仗著這些珍寶,膽也壯了。但是,她卻不敢貿然接受如此貴重的贈與,從小時就受父親的教訓,輕易不肯受人的饋贈。而且,論禮,上有四個姊姊,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;論事,衛媼在主持全域,需要不需要這些東西來行賄,又必須得問一問衛媼。

  因此,她就沒有肯接那個革囊,伏身一拜,很懇切地答道:「多謝二姊夫的厚待。二姊夫的這番意思,我一定跟爹爹說到。不過,這麼貴重的東西,我可不敢拿,請交給二姊吧!」

  「嗯,嗯。」二姊夫沉吟了一會,才答了句:「也好。」

  接著,二姊夫又問起淳於意被捕以後,被拘系在行館中的情形,緹縈盡自己所知,細細告訴了他。這番話不算短,說完了卻還未見二姊出來,於是二姊夫告個罪,提著那一囊珠寶站起身來,說去交給妻子。

  他一進去不久,緹縈就聽得後面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,好像是他們夫婦在口角,這是很罕見的事!緹縈知道二姊夫懼內,二姊怎麼說,他怎麼聽,一向不敢違拗,何以此刻竟敢頂撞呢?但是,她最關切的,倒還在他們爭吵的原因。想一想明白了,必是二姊夫不願到城裡去,二姊指責他無禮,而他在辯白。也許二姊有理,不過此刻無論如何不是爭執的時候,為何不趕快收拾好了,一起進城呢?這樣想著,緹縈對他們的口角,便有厭煩之感。

  終於他們夫妻一起出來了。二姊提著一個行囊,二姊夫手裡是空的,想來那些珠寶,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。令人覺得不解的是,他們臉上的表情,照道理說,應該二姊生氣,二姊夫愧歉,想不到恰恰相反,是二姊夫忿然作色,而二姊卻有些忸怩慚愧的樣子。

  眼中所見,心中卻沒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。看一看日影,緹縈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,準備攜出門外,上車回城。

  「正午了。」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,「吃了飯再走吧!」

  「我不餓。」緹縈說,「我帶來的胡餅,還沒有吃呢。」

  「那麼……」

  「你就快走吧!」二姊夫不耐煩地打斷了二姊的話,「你也該想想,五妹妹心裡著急,阿媼眼巴巴在等。」

  「好,好!走,走!」一反常態,變成二姊夫怎麼說,二姊怎麼順從了。

  於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,搶在頭裡走。等緹縈跟了出去,看見她在大門口撫著阿虎的肩在說話——這自然是叮囑愛子在家如何如何?緹縈無心去聽,越過她身邊,一直走到車旁,回頭看時,二姊夫已拉開了兒子,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,阿虎跳著管自己去玩了。

  這下,二姊才上車。二姊夫送到車旁,拿一串四銖錢犒賞了禦者,揮一揮手,又把一包乾糧,遞到車上,馬蹄輕打,慢慢向西而去。

  上了平坦的大路,車就快了,姊妹倆又從頭細談這場禍事的前因後果。談一陣,傷心一陣,就這樣進了東城,一直到居仁裡下車,太陽還未下山。

  大門鎖著,衛媼不在家。正待向鄰家問訊,衛媼可有話留下?有個附近熟識的小兒,奔來告訴緹縈說衛媼在裡社祈禱,剛去不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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