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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張家在上一代,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,沒有誰敢佩劍,自然也沒有人要來請教「灑削」,祖傳的行業,走到了絕路。幸好秦始皇興得快,亡得也快,說垮,所有秦朝的禁令,自然歸於消滅。張家重理舊業,反顯得格外興旺,因為民間在早先埋藏著的劍,紛紛出土,鐵劍鏽爛,銅劍依然可用,但劍鞘則一定要整理過,在緹縈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。

 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,車子進村不久就到了。緹縈早在車上就已想過,父親被捕的消息,乍一見面就說,一定會嚇壞了膽小如鼠的二姊夫,不妨從容些,婉轉些。

  因此,一下了車,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頭的絹,再拿這塊絹揮一揮身上的衣服,一面向大門裡頭望去。院子裡就是作場,搭起一條案板,上面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破舊刀劍鞘。七八個著了犢鼻褲的少年,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,手裡一把大棕刷,都在起勁地洗刷那些路子,「嘩啦、嘩啦」地,濺設得一地的水。

  正在這樣望著,聽得一聲歡呼:「五姨!」回頭一看,是二姊的獨子,八歲的阿虎,壯得像個牛犢子似。扯開喉嚨在大喊:「娘、娘,三姨來啦!」

  喊完了,他回頭望著緹縈的手。她想起來了,每次來總有些吃的、玩的東西帶給他,而今天沒有。看著阿虎失望的眼神,緹縈不勝歉然,她無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釋,只好摸著他的頭笑著,牽了他的手一起進門。

  穿過院子,走向西首,有個小門可以直通內室。就在門口,看見二姊興匆匆地迎了出來。但剛見面她就一愣,「怎的!」她問:「五妹,你一個人來的嗎?阿媼呢?」

  「她在家有事。」

  「你!」二姊拉住她的手,細看了看,滿臉驚疑,「你怎麼了?臉色好難看!眼環都摳下去了。是,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了嗎?」不問還好,一問,觸動了緹縈滿肚子的苦水,立刻眼圈就紅了。

  「來,來!」二姊朝廳裡正在聚精會神、鑲嵌劍鞘玉飾的二姊夫看了一眼,伸手把緹縈拉了進去,一面回頭叫阿虎:「你到外面玩兒去!娘跟五姨有話說。」

  小門內另成院落,別無他人。緹縈見了胞姊,想起父親,一哭失聲,嗚嗚咽咽地說道:「二姊,爹出事了!」

  二姊大驚失色。父親得罪了齊國太傅這回事,她是約略知道的。現在「出了事」,當然禍從此起,「你別哭,你別哭!」她使勁搖撼著緹縈的手臂,「快說給我聽,到底出了什麼事?」

  「京城裡派了人下來捉爹爹,侯府裡連夜派人來報信,叫爹先躲一躲,爹怎麼也不肯。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應訊,一去就不回來了!」

  說到最後一句,緹縈已是語不成聲,抽噎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能哭出聲來——這不僅是傷心的哭,也是痛心的哭。如果父親肯聽大家的勸,此時多半是躲在這裡張家,不管如何擔驚害怕,至少親人還能廝守在一起,好歹大家有個商量。現在擔驚害怕依舊,父親卻被囚禁了。等到後天起解。就算自己跟衛媼,由三姊夫陪著跟了去,能夠平平安安到了京城,也還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親?她觸景生情,思前想後,算來算去,父親硬挺著不走那一著棋,大錯而特錯。能夠有免禍的機會,偏偏眼睜睜看它失去,無論如何不能叫人甘心。這要怨誰呢?怨父親自己,但是,這份怨懟,對誰也說不出口,而這份怨氣卻又咽不下去,只好在哭聲中發洩了。

  這下把二姊急得滿心焦躁。一面急著要聽父親的下文;一面又怕哭聲驚動了膽小的丈夫。只好把緹縈摟在懷裡,又哄又騙地,希望能趕快止住她的眼淚。

  果然,小門外影綽綽發現許多人影,接著,二姊夫牽著阿虎的手,神色緊張地趕了進來,不斷地問:「五妹妹哭什麼?五妹妹哭什麼?」

  二姊不肯就一口說明,先把阿虎攆了出去,回頭看緹縈已在抹眼淚了,這才坐到她身邊,替她整鬢髮,抬頭對丈夫說道:「你坐下來,聽工妹妹慢慢告訴你。」

  悲痛稍煞的緹縈,比較能自製了,先叫一聲:「二姊夫!」然後把父親被捕的經過,說了一遍。語氣是沖淡了,可以自慰的地方說得多,令人憂疑的地方說得少,甚至略去不說。

  儘管如此,二姊夫臉上仍是一陣青、一陣白,等她把話說完,他喘了一口氣問:「那麼,現在該怎麼辦呢?」

  「好得我們君侯在京城裡,他決不會不管。我跟阿媼,必得跟到京城,想請三姊夫陪了去——非他不可。」說到這裡,緹縈轉過臉又說,「二姊,「阿媼說的,說你這裡派一個人到三姊夫那裡去送個信,說三姊夫務必在今天就趕進城,大家好商量、準備。」

  「我叫人去通知!」二姊夫接口回答,隨即起身而去。

  看他的影子遠了。二姊拉住緹縈的袖子,緊皺著眉低聲問道:「你跟我說實話,爹爹這個官司,到底要緊不要緊?」

  「怎麼不要緊?」緹縈苦著臉答道:「最叫人不放心的是,君侯也牽涉在這個案子裡頭。到了京城,還不知道怎麼樣呢?」

  「這與君侯有何相干?怎也會牽涉在裡頭?」

  「我也弄不清楚。不過消息一定不錯,我聽琴子翁主告訴我的,翁主又是聽內史說的。」

  「唉!」二姊深深歎口氣,「我不知勸過爹多少次,做人要隨和些。爹總是不肯聽,到底在他那個脾氣上吃了大虧!」

  緹縈默然。心裡對二姊生了些反感,但這反感從何而起,她卻連自己都不明白。

  二姊也沉默著,是在盤算什麼的神氣。好久,她抬頭問道:「你把車子打發走了?」

  「沒有。是相熟的車子。阿媼說了的,日落之前,一定得原車趕回去。」

  「那好。吃了飯,我們一起進城,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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