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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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嗯。」 「我怎麼去法?」 衛媼想起來了,只要出了這條居仁裡,不管到何處,緹縈總是有人陪著的。此刻她一個人出城到二姊家去,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。念頭一轉,就怕李吾輕浮貪玩,東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條路上,風景最好,這幾天桃花盛放,新草正綠,一片錦繡似的,說不定不安分的李吾,會要下車逛一逛,這樣一路留連,會耽誤了大事。 「算了吧!」衛媼答道:「你先收拾起來,我找一輛相熟的車子送了你去。」說著,她就開了大門出去了。 緹縈不敢再耽擱,到廚下配來熱水,洗了臉,淺淺地施了脂粉。髮髻是來不及重梳了,稍微弄一弄平整,取塊包頭的絹,輕輕一紮,又怕路上會餓,裹了兩個冷胡餅揣在懷裡。 等她剛料理停當,門外轆轆輪聲,車也到了。一輛很乾淨的帷車,馭者是個老成可靠的熟人,衛媼把緹縈鄭重託付了給他,又一再叮囑小心,約好日落之前,一定要趕回來。 掛好車帷,馭者一揮鞭子,一聲吆喝,車子向東而去。悶在車裡,聽那車輪碾過坎坷地面,老不改變的「轟隆、轟隆」的聲音,身子又在裡面搖來晃去,最容易引起瞌睡,緹縈一夜未得安眠,此時越發覺得雙眼澀重,不曾出城就睡著了。 一覺醒來,神清氣爽,但急切間不辨車子是在哪裡?只覺得車身平穩,拉車的那匹馬,得得蹄聲,清脆而勻淨,聽了非常舒服。緹縈拉開車帷,向外望去,但見滿眼青翠之中,鑲嵌著一片粉紅,一片黃金。黃的是菜花,紅的是桃林。一望無涯的碧草,在明亮的陽光下看來,像上了一層油,那麼滑,那麼軟,叫人真想撲向草地上打幾個滾。 緹縈望得愣住了!過了好一陣憂愁、焦急、淒涼的日子,無意中看到這麼美的一方天地,那就像淪落的乞兒,忽然有一天,又置身在燈火輝煌、酒漿羅列的華堂裡似的,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。 越是這樣,越要看個仔細。一細看,才知道不僅似曾相識,原是極熟的地方。每年來探望二姊,記不起在這裡已經過了多少次,只是三月裡的景象,卻都留在記憶中,而且每一個都是極分明的。 三月是個叫人好歡愉的月份。裡社的春祭和修楔,都在三月。春社用第一個甲日,修楔用第一個巳日,遇得巧,甲日和已日連在一起,便有兩天的熱鬧——就像去年那樣。 去年三月,緹縈清清楚楚地記得,春社那天是甲辰,父親在社祭中有職司,一早就離家了,臨出門時,特為叮囑,怕的祭完了「會飲」,要到晚才能回家。第二天乙已,陽虛侯邀約賓客雅集,修楔拔除不祥,父親又去了一整天。接連兩天不在家,她就跟朱文暢玩了兩天。 他的花樣多,不知在哪裡借了一輛蒲輪車來,車輪用蒲草裹著,就不會再有那吵人的聲響,也不太顛簸,最宜於出遊。那兩天也是像今天這種豔陽普照的天氣,他去了車帷,自己跨轅,控馬控得好熟練。出城一條大路,剛剛修過,極其平整。清晨又下過一陣小雨,潤濕了路面,壓下了浮塵,正好馳馬跑車,他回頭說一聲「坐穩了!」,一松轡頭,揚手就是「刷」的一鞭,頓時四蹄翻滾,車去如飛,耳旁風聲呼呼,眼前紅的桃花、綠的柳絲、緩步的行人、小跑的車馬,看都來看清楚,就全都奔到後面去了,想起來,這時還有那種感覺:一顆心懸著,想叫他放慢了,卻又不肯,好害怕、好得意,真是說不出的夠味! 在「布穀」一遞一聲的叫喚中,緹縈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著去年的此地。忽然,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,飄飄然的一顆心,猛然往卞一沉,所有如夢如幻的感覺,都一掃而淨了。 她慚愧,她恨自己!父親在監獄裡,吉凶莫蔔。這一去報了消息,也不知二人會哭成什麼樣子?而自己想著什麼來了?可恥、可鄙!她自己痛責自己,心裡像沾染了什麼不祥、不潔的東西那樣地覺得難受。 於是,當前的景致,在她看,都籠罩著一陣愁雲慘霧,越看越叫人傷心。 但是,她不能不看,也不能不想。她一次又一次,厭惡地驅逐在她心裡的朱文,而他如影隨形,此時竟跟定她了。「有阿文在這裡就好了」,衛媼的話,究有幾分實在?朱文除了鬼聰明以外,能辦正經事嗎?像楊寬那種神色凜然、不苟言笑的人,肯理睬又似浮滑、又似魯莽的朱文嗎?這些,在緹縈覺得都不能沒有懷疑。 只有一點,她倒是深信不疑的,若說朱文在這裡有何好處,那也是對她,而不一定是對那官司。她在想:父親遭遇這場禍事,誰知道我心裡的苦楚呢?明明著急,不能擺在臉上;明明在抖,要說「我不怕」;明明有眼淚,只好硬往肚裡咽。有苦難言,才真是苦噢!如果朱文在這裡,就不會這個樣子了,我可以把心裡的苦楚,盡情一吐,這樣,至少也還有一個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。其實我的心事,就是不說,他也知道。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親,他不必等我開口,只一看的神氣,就一定會這樣說:你必是想念師父,快想瘋了!來,來,把衣服去換一換,我陪了你去。哪裡會像衛媼那樣,話都不容人說完,攔頭就一個釘子碰了過來? 這樣想著,她便管不住自己了。想東想西,不是屬於朱文與自己在一起的往事,就是惦念著朱文的行蹤。就這樣癡癡迷迷地不知過了多少時間,恍惚覺得車子走得慢了,坐直身子,定一定神,掀帷望去,已進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。 這座村子,其實就是個鎮甸,正在南下江淮,北上燕趙的大道旁邊,村子裡頗有些殷實的人家,緹縈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———他姓張,祖傳一種行業,稱為「灑削」。刀劍的鞘,名為「室」,又名為「削」,「灑削」就是修理刀劍鞘的手藝。 莫小覷了這個手藝,那是要有大本錢才能做的貴重行業。千百年以來,自人君至士人,莫不帶劍,名匠幹將、歐冶子、風鬍子所鑄的寶劍,皆為人君視作國寶重器,一劍的爭奪,可以引起連年的殺伐。劍的講究,不但講究劍的本身,還要講究劍的外表。一柄好劍,一定要配上一個好劍鞘,才表裡相稱。劍鞘通常用皮革所制,若要講究,包金、鑲玉、嵌寶石,多少錢都花得上去。只是一柄好的青銅劍,世代相傳,幾百年依然鋒利,而劍鞘卻保存不了這麼久。表面黯舊了,飾物脫落了,要拿來洗刷修補,整舊如新,這就是「灑削」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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