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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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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於這個想法,衛媼覺得長安之行,倒是有用的。在京城打聽案情,見機行事,叫緹縈纏住了陽虛侯,好歹要想個保得彼此平安無事的辦法出來。 但誠如淳於意所說,「一老一少,又是女流,處處不便」,此去必須有個男子漢陪伴照料。她剛才一直在思索的,就是要找這一個陪伴照料的人。 「我們要找這麼一個人,才能到得了長安,到了長安也才有用。」衛媼不慌不忙地說,「第一、要是一個熟人,一個陌生男子漢,同行上路,我不放心,你父親更不放心。第二、要是一個好人,此去跟著解差走,身不由己,極其辛苦,要是好人,才肯刻刻當心,處處搶先。第三、要是一個能幹人,弄個笨貨,既不會察言觀色,又不會說話應酬,要他何用?長安八街九陌十二橋,一百多閭裡,沒有見過世面的,還迷了路呢!你想想看,哪來這麼個人?」 緹縈想到一個。但心念一動,自己覺得毫無意味。這時候怎麼還會想到「這一個人」呢?於是胡亂地想著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,好叫她自己把這個人的影子拋掉。 「有阿文在這裡就好了!」 緹縈不願想這個人,偏偏衛媼說的就是這個人,「你提他幹什麼?」緹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。 「那就只有這一個人了!」 「誰?」 「你三姊夫。」 「不錯,不錯!」緹縈高興了,「三姊夫是『熟人』、『好人』、也是『能幹人』,跟你說的,完全符合。」 「就有一樣,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。」 這一說,緹縈立刻又犯愁了。想到至親,從頭數去,大姊夫去務農,足跡不履城市,更未出過遠門;二姊夫是個老實人,見了生人話都講不出來,而且膽小如鼠,最怕見官;四姊夫經商,遠遊吳楚,有半年多沒有音信了。算來算去,只有三姊夫可以擔當這份差使,偏偏身弱多病。千里長行,披星戴月,倘或受了風寒雨露,病倒過旅,已是一大麻煩,萬一不測,一命嗚呼,更是件不得了的事。輾轉思量,竟無善策,緹縈惟有歎氣了。 她歎氣,衛媼也歎氣:「唉!說不得了,只好賭命了!」 「這,是怎麼說?」緹縈把一雙杏眼睜得滾圓,吃驚地望著她。 「叫你三姊夫陪著我們去啊!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,這趟辛苦,都說不得了!」 緹縈默然。她心裡有著濃重的不安,怕三姊夫這一去。真的是在「賭命」,但長安之行,決不能放棄,而此外又別無穩妥可靠的人。事情逼到這一步,也實在只有不顧一切,硬往前闖了。 「好了,收拾收拾睡吧!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呢!」 衛媼一面說,一面想站起身,傴僂著的身子顯得極重,齜牙咧嘴地在用勁撐起來,緹縈趕緊扶了她一把,眼眶卻忍不住發酸,想想衛媼辛勞一輩子,這麼大年紀,原該吃口安閒茶飯了,哪知命這麼苦,主人家憑空遭禍,擔憂受驚還不算,料理官司、撐持門戶,一副千斤重擔都壓在她肩上,挑不動也要排著老命挑起來,真太可憐了! 因為有此一念,她就越發捨不得離開衛媼,跟到東,跟到西,不斷找些話說來表示親熱。衛媼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,只覺得她礙手礙腳,惹人厭煩。 「你別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。我心裡有事,要靜一靜的。」衛媼催著她說:「你怎不去睡?」 「我怕!我跟你一起睡。」 衛媼想想不行!狠下心來說:「怕什麼?我可告訴你,你父親出了事,吉凶如何,還不知道。我呢,這個年紀,不定哪一天倒下來,到那時候誰都顧不了你,你怎麼辦?」 昏燈影裡;聽見這些個話,真是淒涼!但緹縈想哭也不敢,要學著做大人了!於是一言不發,硬一硬頭皮,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。 點上燈,展開了寢具,卻怎麼也不想睡。她只坐在北窗下,茫然地望著衛媼的屋子,那一方窗戶中透出來的昏黃光亮,散射出無限的親切溫暖,形成了異常強烈的誘惑,幾次想起身過去,但一想到衛媼峻拒的臉色、警告的聲音,不由得廢然而罷。等到那方窗戶一黑,絕了她的念頭,想起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忙,不能不勉強自己解衣就寢。 哪裡睡得著呢?黑頭裡,思路格外靈敏,想東想西,一想到父親,眼淚再也忍住了。不知他此刻是怎麼個情形,可能吃得飽,睡得舒適?不能!她想起父親的謹飭的性格,身在獄中,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下,再軟的衾褥也睡不安穩! 想到這裡,緹縈恨不得自己能夠替代父親。她也知道這是妄想,但無論如何,要去看一看父親,此念一起,如饑如渴。父親的笑貌聲音,如見如聞,許多極細微的往事,平時從不注意,即或刻意思索亦決不會想得起來的,這時都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,是如此的清晰接近,然而可望而不可即,咫尺猶如天涯,真要把人想念得發狂! 好不容易挨過一夜,天色微明起身,不忙盥沐,先去敲開衛媼的房門,說要去探望父親。衛媼也是有事在心,盤算了一夜,剛剛才能朦朧睡去,倒又讓她吵醒,心裡忍不住冒火,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了。 「你少出些花樣行不行?跟你說了吧,你父親的官司我倒不怕,就怕你來跟我死纏。」 攔頭一個釘子,把緹縈碰得暈頭轉向,愣在那裡,半晌作聲不得。 衛媼冷笑一聲又說:「哼!你當探監就像走親戚那樣方便,一聲要去,拿腿就走麼?」 「那,那該怎麼辦?」緹縈算是有些明白了,「也還得託人情嗎?」 「就能托得到人情,你也不能去。回頭你就到你二姊家,請她派一個人,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親,「那麼,大姊跟四姊那裡呢?」 「她們都住得遠,我另外請人去跑一趟。」 「你呢?你在家幹什麼?」 這話問得不很得當,衛媼又好氣又好笑,冷冷地回一句:「我在家享福。」 這可把緹縈氣壞了,嘟起小嘴,扭頭就走。但回到屋裡,從窗內望見衛媼一手扶著柱子,一手捶腰,望著灰溕濛的天色,攢眉苦思的神情,知道她是在為一家操心,不由得心平氣和,脫口喊了聲:「阿媼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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