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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如此任性,緹縈是大不以為然的,但是,她不便有何批評,所以只微笑著,表示不置可否。

  琴子卻在極亮的銅鏡中看到了她的神態,正敷著粉,不便轉過臉來,對著鏡中的影子問道:「你必定不贊成我的說法,是不是?」

  「不是不贊成。」緹縈答道:「我不能比翁主的身分。家窮陋巷,和睦鄰里最要緊,所以對著不順眼的人,也不能不敷衍。」

  她的話說得很宛轉,琴子完全同意,笑了笑說:「你那鄰里中,對你看得順眼的人,一定很多?」

  「嗯。還好。」

  「是哪些人呢?」

  「這很多。說了前主也不知道。」

  「說說何妨!」

  「譬如左鄰的龐公,右鄰的徐老夫婦,對門的吳媼,待我都極好。」

  「我不是說那些老翁、老媼。」琴子說,「總還有些別人。」

  別的一些什麼人?連緹縈自己都不明白了。把琴子的話再玩味了一遍,恍然大悟,隨即微覺臉上發燒,訕訕地答道:「再沒有別人。」

  「你一定騙我。」琴子看了看周圍的侍兒,點一點頭,含蓄地說:「回頭我再問你!」

  就這時候,遣去辦事的侍兒,興匆匆地回來報告,說陽虛侯正在鬥雞。這個消息,立刻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。上十名侍兒,鴉飛雀噪般慫恿著琴子去看鬥雞。

  「別吵!」琴子笑著呵斥,「我問問客人。」

  鬥雞是自宮廷至裡巷,無不喜愛的遊戲,但緹縈卻以家教嚴謹,從未涉足於鬥雞場中,此刻有個見識的機會,自然不會拒絕,所以不等琴子開口,先就欣然表示:「翁主別問我,我一定奉陪。」

  「好!」琴子回身向侍兒們吩咐:「跟執事的人去說,準備地方。」

  「是!」那侍兒極響亮地答應一聲,急步去了。

  於是,等琴子妝罷,緹縈隨著她,在一群侍兒簇擁之下,到了後苑西面的鬥雞場。執事的人,已預先在蔭蔽之處,設下紗帳,作為障隔,緹縈進帳在軟席上坐定了,抬眼向外望去。

  帳外看帳內,不過影綽綽幾條豔影;帳內看帳外,卻是十分清楚,見那鬥雞場,是個平地挖出來的圓形淺坑,約莫七八丈大小,坑底極平,鋪著細砂,這時有兩名廝役,正在整理,掃出去的垃圾中夾雜著彩色的毛羽,想來剛剛鬥過一場,下一場正待開始。

  看到四周,緹縈才知道侯府屬下的人,可真不少。從面南獨踞一席,短衣大衤誇的陽虛侯開始,兩面沿著場邊,坐滿了著青紫、戴高冠的官員。他們身後站著的更多,都是些皂衣青幘的衛士、胥吏或官奴,黑壓壓一片,卻是肅靜無嘩,只聽得陽虛侯一個人在向左右說話,指指點點,仿佛是評論什麼。

  等場子清理好了,隨即有人抬來兩隻編得很精細的竹蔑雞籠。拉開籠門,探手抓出一隻大雄雞,身高三尺,金黃色的羽毛,映日生光,血紅的冠,高翹的尾,昂首顧盼,看上去真比大宛名馬還要來得成武英俊。

  西面的籠子也開了,那只雄雞比東面的還要來得大,但似乎大而無用,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著,像個寬衣博帶的老儒,走到場中。東面的雞,仇人相見,立刻炸開了翅膀,往前要衝,後面管理的人眼明手快,一把把它按住。

 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雞,修養到家了,對方那等劍拔弩張,它渾似不見,站定了,蜷起一隻蠟黃的右足,眼上的翳,不斷地一開一合,似乎要打瞌睡的樣子。

  「啊呀!」緹縈替它擔心,不覺失聲,「這只雞,老得不中用了!」

  「莫胡說!」琴子笑道,「它是爹的寶貝,外號叫做『大將軍』」

  既稱「大將軍」,當然是個狠的。但緹縈對照著看它那顧盼自雄、鬥志如虹的對手,怎麼也不能想像這個「大將軍」能打勝仗。

  「東面那只叫什麼名字?」緹縈又問。

  「這可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有個對鬥雞特有興味的侍兒在接口,「那只雞叫做『醉漢』。」

  琴子旁若無人地大笑了起來:「就因為它那瘋瘋顛顛的樣子麼?」她指著那只被按住了,卻猶在亂掙亂蹦,嘓嘓大叫的雞說,「這『醉漢』要胡闖『大將軍』的營門,可有苦頭吃了。」

  一句話未完,鬥雞已在一個執鞭的公正人指揮之下開始了。那醉漢脫去羈絆,健步衝鋒,淩厲無比。全場聲息不聞,都注視著「大將軍」的動靜。

  一衝衝到尺許遠近,陡見「大將軍」將頭一揚,眼臀上收,目中閃閃有光,神威盡出。說也奇怪,就這一瞪眼,「醉漢」立刻氣餒,立在當地,成了一隻木雞。

  肅靜的全場,爆出春雷般的喝采聲。緹縈這時才相信琴子的話,高興地笑道:「果然『大將軍』威風八面,『醉漢』的酒,怕是嚇醒了!」

  再看時,僵持的局面。已在公正人的鞭子的逗引之下解消了。「醉漢」乘「大將軍」低頭磨礪尖喙時,突施偷襲,一嘴啄去,正啄在「大將軍」的頸子上。

  這一下,似乎惹惱了「大將軍」,雙翅一揚,昂頭撲擊,「醉漢」也把身子立了起來,兩支雞都伸長了頸子,盡力爭取居高臨下的優勢。自然,是「大將軍」占了上風,著著進逼,只等「醉漢」往後一退,松了陣腳,「大將軍」立即搶步上前,喙如雨下。「醉漢」究竟也不是弱者,雖處劣勢,不忘還擊,於是形成了纏鬥。繞頸撲翅,一路翻滾,彩色毛羽,紛紛飛散。緹縈看在眼裡,只覺得驚心動魄,不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。

  看看「醉漢」的敗象已呈,這到底只是「自己人」的觀摩,陽虛侯舉手一揚,意示中止;公正人隨即上前排解,不幸地晚了一步,「大將軍」一嘴啄去,正好啄出了「醉漢」的眼珠,一口吞在肚裡。「醉漢」疼得繞場奔啼,瞎了的眼中,流著鮮紅的血,涔涔地滴得滿場都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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