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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「我並不悶。」

  「爹騙我!還當我是小孩,眉高限低都看不出來!」說著撇撇嘴,又冷笑一聲:「哼!」

  那份嬌憨,最能使淳於意忘憂,不覺逗著她玩笑:「喔,爹老糊塗了!緹縈今年十五歲,是及笄之年了。去年你宋二嫂送你的那件繡襦呢?該拿出穿穿,讓上門的媒的替你

  緹縈又羞又氣,大聲打斷了她的話:「爹,說正經話嘛!」

  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。我說的不是正經話是什麼?」

  他的話說到一半,緹縈就拿雙手掩著耳朵,蠻不講理地亂嚷著:「我不要聽,我不要聽。」

  淳於意哈哈大笑,這下,使得緹縈的心情也為之一變。多少天來想盡辦法替父親遣憂解悶,總是白費心思,不想這時候在無意間達成希望,因此,她也嬌羞而愉悅地笑了。

  把握住他這高興的一刻,緹縈又重申前議:「爹,你聽我的勸嘛!」

  淳於意被逼得似乎非說實話不可了。但是,也非常珍視這極其難得的歡樂時光。如果三言兩語把個剛在撒嬌的緹縈說得憂心忡忡,淚痕滿面,那簡直是殘忍!可是他也不願全然編造個理由來敷衍緹縈,想了又想,覺得有句話倒不算騙她:「我捨不得你!」

  父親是真話,女兒卻說:「騙人!爹哪次出遠門,也沒有說過這話。」

  「這次情形不同——」淳於意發覺自己失言,所以趕緊截住。

  果然,緹縈問了:「為何呢?」

  「因為——」淳於意忽地眉毛一揚:「你快嫁了呀!」

  「又來了!」緹縈好生不悅,鼓起嘴說:「說說就不說好話。」

  「怎麼才是好話呢?」

  「聽我的勸,到長安去逛逛。」

  她的語氣隨便,而神態卻極認真。淳於意看出了這一點,不由得懷疑,同時問了出來:「緹縈,你好像非要我去長安不可似的?」

  淳於意的猜想不錯,緹縈正是唯恐他不隨陽虛侯進京——當臨淄專差捎來陽虛侯要奉詔入朝的消息以後,衛媼真個如唐安、宋邑所恭維的「老謀深算」。她在想,前年的例子擺著,陽虛侯入朝,淳於意一定會被召隨行,有貴人的庇護,執法的人得有顧忌,不但此行可保無虞,而且陽虛侯多半會在長安替他打點銷案,反倒是一勞永逸了。

  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,頓時緹縈破涕為笑。衛媼又出了個很絕的主意,只等候府謁者通知淳於意,準備行裝,隨侍進京,緹縈便要去見陽虛侯。如此陳詞:君侯,我可把父親交給君侯了。榮歸之日,得要還我一個無恙的父親。倘或不蒙許諾,便長跪不起。就這樣,非要賴上了陽虛侯不可。

  因此,緹縈才這樣極力向父親勸說。這時被猜中了心事,她自不免一驚!好在這半年之中,風波迭起,緹縈變得沉著了,隨機應變的經驗也有了,所以不慌不忙地問道:「爹不是要我到臨淄去麼?」

  「是啊!」淳於意深深點頭,「可是這跟我去長安有何關連?」

  「怎的無關連?」緹縈停了一下,把想好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:「爹說捨不得我,我也捨不得爹,所以我不肯到臨淄去。倘或爹到長安去了我在家無事,不正好到臨淄去玩幾個月?所以我勸爹到長安,實在是為了我自己想到臨淄。」

  說得有理!淳于意倒費沉吟了。

  緹縈心想,有點對路了。打鐵趁熱,得要逼上一逼。於是裝得渴望到臨淄去的樣子,不耐地催問:「到底怎麼樣嘛?爹!」

  「你讓我好好想一想。明天再說。」

  這個答覆不能令人滿意,可也不是沒有希望,緹縈只覺得有些怏怏然,但怕言多必失,不敢再說什麼。到了晚上,她把這件事悄悄說了給衛媼聽。衛媼在心裡叫不迭的苦。她沒有想到淳於意一向對陽虛侯恭謹,言無不聽,這一次偏偏例外——會自己失算了。事情怕真的要壞!

  看到她的神色,緹縈開始不安,怯怯地問道:「阿媼,你怎不說話?」

  衛媼不敢把心裡的話說出來。怕嚇壞了緹縈,但實在也有些不甘心,一時氣憤,無法按捺,恨恨地說道:「你爹這個牛性子,最好別管他,替他操心也是白操心。」

  一聽這話,緹縈急得臉都紅了,「阿媼,阿媼!」她惶惶然地問著,「可是何處壞了事?」

  「你別急,你別急!」衛媼趕緊安慰她,「我想想有點氣,沒有什麼!陽虛侯要你去,自然是有關你爹爹的話要告訴你。你且去了回來再說。」

  「我——」緹縈又問:「我去了說些什麼?」

  「當然是陽虛侯有話告訴你,你只細心聽清了就是。不用說什麼!」衛媼再一次寬她的心:「陽虛侯那樣子一肩擔承,包你爹爹無事。好好睡去吧,明天早些起來,預備好了,好等他們派人來接。」

  聽了衛媼的話,緹縈早早歸寢。第二天曙色初現,就讓衛媼喚醒,梳洗剛罷,聽得淳於意開了東廂的門,趕了過去問安伺候,一同進過早食,再回自己屋裡,換好衣服,靜靜坐著等候。

  不久,琴子的一名貼身侍女,坐了一輛帷車來接,緹縈稟明父親。單身隨著那侍女去了。帷車從侯府後門進去,一下車就見著了琴子。

  貴人嬌慵,琴子剛起身不久,晨妝未罷,但容光煥發,顯得心情愉快,這使得緹縈也大為輕鬆。因為琴子的脾氣不好,遇到不高興的時候,常是遷怒到侍女身上,非打即罵。這樣的場合,緹縈既不忍坐視,又不便勸解,每每十分難堪。

  琴子已知道她是奉召而來,一面叫人去看陽虛侯此時可曾得閒?一面指著滿窗的麗日說道:

  「難得今天這麼好的天氣,回頭等爹爹跟你說完了話,我們到後苑玩去。」

  「說是杏花盛開,我要折幾枝回去供養。翁主,可使得麼?」

  「有何不可?你喜歡杏花,我叫人到你家去種個十株八株的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千萬不要費事——」

  「我倒不費事,只怕害你費事,種花的人去了,你要花費賞錢,你放心好了,我會替你安排。」

  緹縈正是為了這原因,現在讓琴子一說破,倒不便堅辭了,笑道:「翁主待我真好!」

  「我這個人就是這樣,我覺得好的,不好也是好,我覺得不好的,再好也是不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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