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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淳于意方在微微詫異之際,正在上食的衛媼,說了句:「必是阿縈回來了。」便即放下食盤,匆匆迎了出去。

  果然,啟門的聲響過後,就聽見了緹縈的嬌笑,然後腳步聲越來越近。門口出現了綠色的倩影,尚未進門,便急急地叫一聲:「爹!」

  淳於意不答,先滿飲一觴,才向門口望去。

  「宋二哥!」緹縈一面招手,一面走了過來,挨著她父親坐下。

  淳於意心底泛起異常強烈的愛意,一切抑鬱、愁苦和空虛,都為他自己的這份愛意所遮沒了——他不暇去想未來的種種,只覺得眼前這麼個女兒偎依在自己身邊,這個世界還是好的。

  看到緹縈的紅馥馥的臉,他知道她喝了酒了,伸手過去摸一摸,臉上好燙,喝的酒怕還不少,便從食案上取了個柑橘遞給她。

  緹縈剝開了橘子,撕去了筋絡,自己卻不吃,一半給了她父親,一半送到宋邑面前。

  趁這時際,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,用詢問的一口氣,叫了一聲:「五妹妹?」

  「嗯!」她微微點一點頭,報以愉悅的微笑。

  宋邑渴望著多知道些她在侯府的情形,所以又問:「可曾見著陽虛侯?」

  「怎的未見著?」她回過頭來,驕傲地笑著:「爹,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!」

  「是什麼?」淳于意自然對此具有濃厚的興趣,但口中卻是無足為奇的語氣:「必是陽虛侯又誇獎你什麼了。」

  「不是,陽虛侯要我唱民歌,我拿著弦鼓就唱了。唱的是《孤兒行》。爹。你沒有聽過這個歌吧?」

  「嗯,沒有聽過。那且不管,反正聽這題目就知道是說些什麼了。你說,唱了以後如何?」

  「唱完了。陽虛侯叫人去召內史……」

  「這是為何?」宋邑插了一句嘴。

  「就是這話麼!這時候何以忽然召內史來談公事呢?我心裡疑惑,可是不便去問。後來內史來了。宋二哥,你知道陽虛侯怎麼說?」

  「我猜不出來,你快說吧!」宋邑也大感興味,「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。」

  「對了!」緹縈揚著臉說道:「陽虛侯令內史派人到各處去收容無衣少食的流浪孤兒。」

  「好!」宋邑舉酒問淳於意說:「老師,這該浮一大白!」

  淳于意欣慰地點點頭:「這倒真是件叫人聽了痛快的事。」說完,飲幹了酒。

  緹縈立刻又替他斟滿。就這時候,宋邑離席而起,捧著一滴酒,面對著緹縈說:「五妹妹!該當敬你。」

  「啊,不敢當,不敢當!」緹縈慌忙避席還禮,同時問到:「怎麼『該當』?」

  「實在是恭賀五妹妹。為的陽虛侯這等看重你!是麼?」

  最後的一問,聲音特高,緹縈知真意在言外,隨即飲了宋邑所敬的酒,作為答覆。

  「除了憐幼,也該恤者才是。」宋邑又說。

  「那也是必有的舉動。」緹縈答道,「陽虛侯真是個好人,好得出人意料了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宋邑極注意地問。

  「你想好了。」緹縈很謹慎地措詞:「就說收容孤兒,總也得先找人來商量商量,看看有多少人,要多少錢?然後量力而行,斟酌出一個辦法來。但陽虛侯只不過聽了我歌中的申訴,動了惻隱之心,使即不顧一切,全力承擔,可不是出人意料嗎?」

  這一說,宋邑完全明白,所得的結果,超過預期,怪不得緹縈和衛媼都是如此高興、於是滿天愁霧,一掃而空。胸懷舒暢,酒興特家,轉過身來,又去敬老師的酒。

  「這也有個說法麼?」淳于意為女兒得意,也有極好的心情,笑著說道:「若有理由,我陪你一篇。否則,我可不像緹縈那樣容易說話。」

  「自然有理由。老師請先幹了,若是我說得理由不足,加倍自罰。」

  「使得!」淳於意一仰臉幹了酒,把酒觴遞向緹縈。

  「我也是恭賀老師,有五妹妹這麼個好女兒。老師,你說這可有理由?」

  「有,有!」淳於意哈哈大笑,收回了手,把酒觴又送到唇邊了。

  他就是借酒澆愁,也頗能自製,從來沒有這樣豪飲過。緹縈有些擔心,便說:「爹,你少喝些!別醉了。」

  「你看你。剛還說你好,怎的不准我喝酒?來!」說著又把空了的酒觴一遞。

  緹縈無奈,替他斟了個八分滿,一面自語著:「這怕要醉了!」

  「就是要醉了才好。」淳於意大聲的說,打了個嗝,重重地叫著:「緹縈!」

  「嗯!」

  「你不是想到臨淄去嗎?」

  何以提起這話?緹縈心想,莫非爹爹又變了主意,打算著和宋二哥一起到臨淄,向齊國太傅講個罪,同時就了齊王府的徵聘?果然如此,那面釜底抽薪,這面有陽虛侯全力擔待,兩下湊合,禍機消彌得更徹底了。

  於是,她欣然答道:「是啊!」

  「既這樣,明天起你就跟衛媼收拾收拾,過兩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臨淄去。」

  這跟緹縈所想的完全不同,她立即問道:「那麼,爹爹你呢?」

  「我嘛,我才不到臨淄。隨便什麼地方我都去,就是不去臨淄,看他們又奈我何?」是氣話,也是醉話,緹縈心裡明白,平靜地答道:「爹不去,我也不去。」

  「不聽我的話就是不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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