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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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樣?」陽虛侯故意仰著臉問:「自覺委屈了,是不是?」 「心甘情願,絲毫不覺委屈。」緹縈毫不含糊地回答,「只是暫求君侯,勿與家父說起。等事定以後,容緹縈從容稟明家父,一定到府服役。」 「噢!」陽虛侯要笑不笑地又問:「倘或你父親不允呢?」 「決不會!」緹縈極有把握地說:「家父只是賦性愚直,決非那不知感恩圖報的人!」陽虛侯長長地籲了口氣,望著他女兒說道:「你看看,緹縈跟你同年!」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,不如緹縈的知禮。這弦外之意,使得緹縈大為局促,只好以惶恐的眼色,看著琴子。 而琴子卻是另有牢騷,「人家倉公是好爹爹!緹縈的母親死了,再也不娶。哼!」她以尖尖的手指點著自己尖尖的鼻子問:「我呢?」 陽虛侯讓女兒說得紅了臉。琴子的母親江夫人,原是陽虛侯的寵姬。兩年前一病身亡,陽虛侯哭得眼都腫了,可是過不了三個月,就另有新寵,是為江夫人料理衣飾的一個侍女。這還不說,最叫人氣不過的是,陽虛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,連同江夫人生前所喜愛的一切珍玩,都撥了給那個侍女。所以琴子遇到機會就要揭她父親的短處。 但對琴子來說,陽虛侯實在也是個好父親。本來從小就寵愛她,加以有那一樁似乎對不起她母親的公案,所以陽虛侯對琴子是格外地優容了。 因此,他雖發窘,卻並不生氣,只指著琴子轉臉對緹縈說道:「她一個人也實在寂寞得很,你真該常到府裡來,陪她玩玩。」 「是!」緹縈恭謹地答應著。 「你父親的事,都在我身上。侍婢的話體再說起,不過你該謝謝我。你說,怎麼謝我?」 一聽這話,緹縈滿懷歡喜,笑盈盈地答道:「但憑君侯吩咐。」 陽虛侯想了一下,跟她女兒商量:「讓緹縈唱個歌給我們聽。好不好?」 「好呀!」琴子也高興,「我來鼓琴。」 「不!」陽虛侯說,「我要想聽個民歌。」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聽到的,琴子自然也無從鼓瑟和奏,她雖覺有些掃興,但憧憬著民歌的新聲。所以也點點頭表示贊成。 緹縈卻有些為難。齊魯富庶,自戰國以來,男的吹竽擊築,女的鼓瑟彈琴,愛好音律的風氣極盛。緹縈的母親,就是此中能手,自故世以後,淳於意悼亡情深,家中不設樂器,不聞弦歌,而緹縈天生一副極好歌喉。日常會燭,那女伴們唱歌娛樂,她聽一兩遍就會了。彈奏樂器,更是秉承了母親的遺傳,一學就精,只是在父親面前,從不敢露,陽虛侯父女卻是知道的,此時要推託也推託不掉。 偏偏陽虛侯還要聽民歌。那些傾訴民間疾苦,以及諷刺朱門貴族的心聲,不宜於出現在這個場合,因而躊躇了一會,宛轉推辭:「民歌俚俗,不足以上汙清聽。我還是唱別的吧!」 「不要緊!」陽虛侯在那些貴族中,算得是個明達愛民的賢侯,懂得她的意思,「你不必怕忌諱!我要你唱民歌,就是採風問俗,想聽聽民間的批評。」 「既是這樣說法」,緹縈不必再有所顧慮,「然則請賜弦鼓!」 「弦鼓」是種粗卑而為當時所極流行的樂器,俗名「秦漢子」。據說暴秦末年,發戍卒修築長城。見西域有此樂器,形式簡單,易於仿製。用一面小圓兆鼓插一根木條,張數條弦線,就成為圓胴細頸的「弦鼓」。數十萬胼手胝足、牛馬不如的奴工,就憑這麼一個粗卑的樂器,傾瀉了夢裡無家,生死茫茫的無窮悲痛。 但是「弦鼓」雖陋,發聲卻比古雅的琴瑟來得動聽。琴瑟的弦托於桐木,聲音不免沉悶,而弦鼓蒙以獸皮,發聲輕情華麗,特別是到了緹縈手裡,稍稍撥弄,便如聞松籟流泉,令人心曠神怡。 調好了弦,緹縈放下樂器,向上一頓首,口中輕輕說了三個字「孤兒行」、然後重拾弦,彈出一片窮愁良苦之音。錦裝繡裹的琴子,一聽這前奏的短調,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樣,不由皺起了眉。 緹縈卻未看到她的表情,用她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唱道: 孤兒生,孤兒遇生,命當獨苦。父母在時,乘堅車,駕駟馬。父母已去,兄嫂令我行賈。南到九江,東到齊與魯。臘月來歸,不敢自言苦。頭多虱蟻,面目多塵土。大兄言辦飯,大嫂言視馬。上高堂,行趣殿下堂,孤兒淚下如雨。使我朝行汲,暮得水來歸。手為錯,足下無非,愴愴履霜,中多蒺藜;拔斷蒺藜,腸肉中,愴欲淚,淚下渫渫,清淚累累。冬無複襦,夏無單衣,居生不樂,不如早去,下從地下黃泉…… 歌詞苦,琴子可真是不忍聽了,大聲打斷:「不要唱了!」等緹縈停了下來,她又摸著胸口說:「氣死我了!這樣可惡的兄嫂,就該抓來,殺掉!」 說到「殺掉」,她胸前那只五指細長如玉筍般的手,使勁向外一揮,做了個腰斬棄市的手勢,這份認真的神氣,把陽虛侯和緹縈都招惹得笑了。 而陽虛侯旋即收斂笑容,望著陰沉沉的天色,若有所思,然後喚來侍從,吩咐會召內史。 琴子和緹縈都覺詫異,好好地唱著玩著,召喚內史幹什麼?但既召內史,必有公務。所以她們只默默地看著陽虛侯蹀踱往來的腳步,不敢多說多問去擾亂他。 內史很快地奉召而來,陽虛侯親自迎了上去,就在門口交談,「看這天氣,怕要下雪。」他說:「你派人到各處去看看,有那無衣少食的流浪孤兒,你籌畫一下,好好收容教養。」 原來召喚內史是為此!緹縈為陽虛侯的仁心所激動,心裡一陣陣又酸又甜,十分好過的滋味。看著琴子,帶淚而笑,想說什麼,卻是開不得口。 高傲的琴子,臉揚得更高。矜持地微笑,顯得十分滿足。 等陽虛侯重新回到他的錦茵上,緹縈才想起自己該有的態度,振一振衣袖,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,一面說道:「多謝君侯。真叫我緹縈受寵若驚了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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