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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王侯的女兒稱為「翁主」。陽虛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,兩度大病,都是淳於意悉心診治,得慶更生的,她跟緹縈也最投緣。三四年前,經常有侯府的侍女乳媼,坐了車來接緹縈進府,與琴子作伴遊戲。最後是淳於意覺得不妥,一則是他極猖介的性情,怕坊裡中說他借女兒巴結侯府;再則貴富豪奢,怕緹縈沾上了驕縱侈逸的習氣,將來不能甘於藜蕾,所以漸漸地阻隔了緹縈與琴子的往來。

  但是,蹤跡雖疏,情義猶在。所以衛媼陪著緹縈,到了侯府側門,通報到深院,立即就見著了琴子。

  纖瘦的琴子,長了一雙頗具威儀的大眼和一個尖削筆直的鼻子,看上去極高傲,而對緹縈卻親熱得很,她不讓她行庶民進見的大禮,緊握著她的手,用略帶埋怨的口氣說:「怎麼老不來看我?叫我好想。」

  「我也常常想念翁主。只是我爹回來了,家裡又少了個人,雜務多了些,分不開身來看翁主。」

  「少了個人,什麼人?是那衛媼死了——」

  「喔!」琴子歉意地笑著,「是我冒失了,好端端地咒她。這該賞她些什麼?」她沉吟了一下,欣然又說:「有了!有淮南王府送來的吳棉,又暖又輕,最宜於年長的人,給衛媼一些,也送些與倉公。」

  提到父親,緹縈心裡難過。口中道謝,眼中的憂鬱卻滿不過琴子。

  「緹縈,你有心事麼?」

  緹縈正難啟齒,聽琴子一問,恰好給她開了條路,俯首答道:「我爹爹現遭大難,要請君侯作主。」

  琴子大驚,「怎的說遭大難?」她說著已站起身來,「來,跟我來!」

  一把領她到箭圃,陽虛侯穿著窄袖短衣的胡眼,正與賓客在習射。一見愛女與緹縈出現,把弓一丟,笑嘻嘻地迎了上來。

  緹縈沒有料到是在這地方謁見陽虛侯,在那許多賓客注視之下,不免靦腆。但以家教一向嚴格,深知禮不可失,於是壯一壯膽,旁若無人地盈盈下拜,口中朗朗稱頌,「小女子緹縈,拜謁君侯,願君侯吉祥長樂。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陽虛侯作勢扶了換等她仰起身來,他又問道:「緹縈,你今年多大了?」

  「我與小翁主同年生,今年十四。」

  「噢,怪不得越發端莊有禮,轉眼及笄,可以受得人家的聘了!」說罷,捧起凸起的肚子,哈哈大笑。

  當著那麼多陌生人,陽虛像這樣公然開玩笑,把個緹縈羞得滿面通紅,只好深深把頭垂著。

  這就是有琴子拄在一起的好處了,「爹!」她微帶嬌嗔地,「人家有正經話要說,你卻拿人開心!」

  「是什麼正經話?緹縈,你就在這裡說吧!」

  這裡豈是託人情、談刑獄的地方?緹縈大感為難,唯有用眼色向琴子求援。

  「是倉公的事!」琴子低聲提了一句。

  陽虛侯察言觀色,深喻其意,收斂笑容,用低沉但極誠懇的聲音對緹縈說,「到我書房來細細告訴我。」

  於是親近侍從,加上琴子的侍婢,十來個下人,簇擁著他們賓主到了陽虛侯的別院,進入書房。緹縈重新又行了禮,端然坐在下方,靜候答話。

  「都出去!」陽侯候吩咐侍從,「不奉呼喚,不許進來。」

 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,聽聽寂無聲息,琴子推一推緹縈,輕聲說道:「不管什麼話,都照實說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緹縈答應一聲,把衛媼教她的話,慢慢說了出來。聲音甚低,陽虛侯必須俯著身子,側耳細聽,才能明白究竟。

  終於陳述完了,說得不夠動聽,但也沒有謬誤。緹縈真是如釋重負——她跟她父親一樣,恥于靦顏求人,所以能夠把求人的話說完,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。

  「你父親怎不親自來見我?」

  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,緹縈把預先斟酌好的答話,從容回復:「家父久托君侯的蔭庇,自覺受恩深重,粉身難報。此番齊國太傅,上書朝廷,好歹要聽聖裁,想到君侯奉藩唯謹,自必公私不能兩全,所以不願上煩下慮。只是父女天性所關,緹縈徹夜彷徨,計無所出,因而私違嚴命,冒犯上瀆。」說到這裡,觸動衷腸,不由得顫聲慘呼:「君侯!君侯!好歹救一救家父。倘能脫罪,我緹縈願為小翁主的侍婢,以報大德。君侯,你可肯麼?」

  至性流露於不知不覺之間,高傲的琴子,首先就義形於色,但剛要開口,就讓她父親揮手止住了,「我如何不肯?」陽虛侯說:「你們倆都別說話,讓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於是陽虛侯站了起來,走到窗前,負手沉吟。這一刻,緹縈還有吉凶莫蔔的憂慮,琴子卻跟她擠擠眼,暗示她大事已諧。

  果然陽虛侯慢慢轉身過來,未說之前,先不中斷點點頭,見得籌思已熟。然後,他舒服地坐了下來,以肘撐膝,以掌支頤,徐徐說道:「緹縈,我知道你是孝女,我成全你,反正詔令下來,在我手裡,我說如何便如何!這樣,你總不必再擔心了吧?」

  那麼,到底是如何呢?想一想才明白,陽虛侯明明是一口應承,無論如何,不叫父親獲罪。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!原來的希望,只不過想陽虛侯能夠秉公辦理,同時特別關囑獄吏,不叫父親受苦,此刻所得到的保證,竟是入獄都不需了。

  這樣想著,已經伏身下去,連連叩頭。琴子一把拉住了她,笑道:「夠了,夠了!你要叩多少頭?」又說:「別動!」她伸手把她將散的卷幘紮一紮緊。

  「緹縈!」陽虛侯也笑著問道:「你剛才許的心願,可是真話?」

  這是說她願為琴子侍婢的諾言,緹縈正色答道:「豈敢上欺君侯,只是——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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