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「你父親的事,都在我身上。侍婢的話體再說起,不過你該謝謝我。你說,怎麼謝我?」

  一聽這話,緹縈滿懷歡喜,笑盈盈地答道:「但憑君侯吩咐。」

  陽虛侯想了一下,跟她女兒商量:「讓緹縈唱個歌給我們聽。好不好?」

  「好呀!」琴子也高興,「我來鼓琴。」

  「不!」陽虛侯說,「我要想聽個民歌。」

 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聽到的,琴子自然也無從鼓瑟和奏,她雖覺有些掃興,但憧憬著民歌的新聲。所以也點點頭表示贊成。

  緹縈卻有些為難。齊魯富庶,自戰國以來,男的吹竽擊築,女的鼓瑟彈琴,愛好音律的風氣極盛。緹縈的母親,就是此中能手,自故世以後,淳于意悼亡情深,家中不設樂器,不聞弦歌,而緹縈天生一副極好歌喉。日常會燭,那女伴們唱歌娛樂,她聽一兩遍就會了。彈奏樂器,更是秉承了母親的遺傳,一學就精,只是在父親面前,從不敢露,陽虛侯父女卻是知道的,此時要推託也推託不掉。

  偏偏陽虛侯還要聽民歌。那些傾訴民間疾苦,以及諷刺朱門貴族的心聲,不宜於出現在這個場合,因而躊躇了一會,宛轉推辭:「民歌俚俗,不足以上污清聽。我還是唱別的吧!」

  「不要緊!」陽虛侯在那些貴族中,算得是個明達愛民的賢侯,懂得她的意思,「你不必怕忌諱!我要你唱民歌,就是採風問俗,想聽聽民間的批評。」

  「既是這樣說法」,緹縈不必再有所顧慮,「然則請賜弦鼓!」

  「弦鼓」是種粗卑而為當時所極流行的樂器,俗名「秦漢子」。據說暴秦末年,發戍卒修築長城。見西域有此樂器,形式簡單,易於仿製。用一面小圓兆鼓插一根木條,張數條弦線,就成為圓胴細頸的「弦鼓」。數十萬胼手胝足、牛馬不如的奴工,就憑這麼一個粗卑的樂器,傾瀉了夢里無家,生死茫茫的無窮悲痛。

  但是「弦鼓」雖陋,發聲卻比古雅的琴瑟來得動聽。琴瑟的弦托於桐木,聲音不免沉悶,而弦鼓蒙以獸皮,發聲輕情華麗,特別是到了緹縈手里,稍稍撥弄,便如聞松籟流泉,令人心曠神怡。

  調好了弦,緹縈放下樂器,向上一頓首,口中輕輕說了三個字「孤兒行」、然後重拾弦,彈出一片窮愁良苦之音。錦裝繡裹的琴子,一聽這前奏的短調,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樣,不由皺起了眉。

  緹縈卻未看到她的表情,用她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唱道:

  孤兒生,孤兒遇生,命當獨苦。父母在時,乘堅車,駕駟馬。父母已去,兄嫂令我行賈。南到九江,東到齊與魯。臘月來歸,不敢自言苦。頭多虱蟻,面目多塵土。大兄言辦飯,大嫂言視馬。上高堂,行趣殿下堂,孤兒淚下如雨。使我朝行汲,暮得水來歸。手為錯,足下無非,愴愴履霜,中多蒺藜;拔斷蒺藜,腸肉中,愴欲淚,淚下渫渫,清淚累累。冬無複襦,夏無單衣,居生不樂,不如早去,下從地下黃泉……

  歌詞苦,琴子可真是不忍聽了,大聲打斷:「不要唱了!」等緹縈停了下來,她又摸著胸口說:「氣死我了!這樣可惡的兄嫂,就該抓來,殺掉!」

  說到「殺掉」,她胸前那只五指細長如玉筍般的手,使勁向外一揮,做了個腰斬棄市的手勢,這份認真的神氣,把陽虛侯和緹縈都招惹得笑了。

  而陽虛侯旋即收斂笑容,望著陰沉沉的天色,若有所思,然後喚來侍從,吩咐會召內史。

  琴子和緹縈都覺詫異,好好地唱著玩著,召喚內史幹什麼?但既召內史,必有公務。所以她們只默默地看著陽虛侯蹀踱往來的腳步,不敢多說多問去擾亂他。

  內史很快地奉召而來,陽虛侯親自迎了上去,就在門口交談,「看這天氣,怕要下雪。」他說:「你派人到各處去看看,有那無衣少食的流浪孤兒,你籌劃一下,好好收容教養。」

  原來召喚內史是為此!緹縈為陽虛侯的仁心所激動,心里一陣陣又酸又甜,十分好過的滋味。看著琴子,帶淚而笑,想說什麼,卻是開不得口。

  高傲的琴子,臉揚得更高。矜持地微笑,顯得十分滿足。

  等陽虛侯重新回到他的錦茵上,緹縈才想起自己該有的態度,振一振衣袖,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,一面說道:「多謝君侯。真叫我緹縈受寵若驚了!」

  看到這兩個少女愉悅興奮、豔如春花的臉色,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對他的敬愛,陽虛侯確確實實地發現世間最大的樂事是為善,那份心安理得、恬適滿足的感覺,在他想來,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樂趣。自覺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緹縈,這時感於要想為陽虛侯做些什麼事,心里才能安帖,於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懷中,微笑說道:「我再為君侯和翁主獻一番醜。」

  「好啊!」陽虛侯欣然撫掌,「你自告奮勇,想來是要把看家本領拿出來了。」

  「可別再是那麼淒慘的東西。」琴子接著又問:「先告訴我,你要唱的是什麼?」

  「不再是窮愁哀苦之音。不過,」緹縈含混地答道:「也不是什麼隨聽隨忘的東西。」

  「這話有意味。」陽虛侯格外注意了,「莫非思婦怨女之詞?」

  一說破,緹縈卻不願唱了。念頭一轉,換了主意,隨著清清冷冷的弦鼓聲,閑閑地道:

  迢迢牽牛星,皎皎河漢女,纖纖擢素手,紮紮弄機杼。

  這第一段四個疊句,緹縈不費什麼,就唱出了應有的輕倩流利。她的咬字極其清晰,琴子聽得明明白白,插嘴問道:「是『七夕詞』?」

  陽虛侯點一點頭,揮手叫她不要擾亂音節;聽緹縈接著又唱:

  終日不成章,泣涕零士。雨!

  唱到「涕」字,陡然上揚,恍如鶴唳霜空,陽虛侯父女都不覺精神一振,全神貫注地聽那激越的歌聲,馳騁盤旋而下,仿佛如見寒塘鶴影,愈來愈近。那「雨」字是個極低的長腔——聽的人都摒閉了呼吸,深怕漏去了一點半點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