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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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「不測」兩字,宋邑不忍出口,淳于意自然也明白,深深拜了下去,慌得宋邑避席不迭。等淳於意拜罷抬頭,但見他涕泗交流!這人世間,唯一割捨不下的,只是愛女緹縈——老師的心事,宋邑到這時候才算真正摸到。 他想找一兩句話來安慰淳於意,急切間卻再也想不起,只一再重複著自己的諾言:「我一定把五妹妹當做同產。老師請放心!」 「嗯——」淳於意收拾涕淚,點點頭說:「我這下是可以放心了。你在我這裡盤桓幾日,等我慢慢跟緹縈說了,你連衛媼一起,把她們帶走。」 神態語言,都像是訣別托孤,囑咐後事,宋邑不忍再聽,所以亂搖著雙手說道:「老師不必再說,我都知道。」 淳於意懂得他的意思,同樣地也不忍叫這個忠厚恭敬的學生過分傷心,心想總還有些日子相聚,有話也不必急在一時。倒是平生絕藝,未得傳人,此為絕大的遺憾:宋邑資質平庸,所得不過自己的十分之二三。趁眼前這段時光,還可傳授藝業,他能再學得多少是多少,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。 因此,淳於意便問起了齊王的病況。宋邑所知不多,只能把從唐安那裡所聽到的話,轉述一番。於是,淳於意拿體肥的人,作個題目:為宋邑細細講解體質與攝生的關係。這一談足以忘憂,而在緹縈也祛除了心中的疑慮,她在侍奉晚餐時,聽見父親與宋二哥談醫道談得這等起勁,覺得非常安慰。 「阿媼!」在廚下收拾時,她問衛媼:「今夜不去會燭了吧?」 「為何?」 「家裡有客——」 「你去吧!」衛媼知道她跟李吾有約,「有我在家照料。」 緹縈要的就是這句話,高高興興地換了衣服走了。 接著,有人叩門,急病延醫。宋邑自告奮勇,要代替老師出診。淳於意問了病症,是「暴蹶」的險症,怕宋邑應付不了,還是自己提著藥囊去了。 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,衛媼通前徹後想了一遍,決定跟宋邑來作一番計議,挽救主人家的這場滅門之禍。 叩開了門,衛媼肅然跪伏在下方,一開口就這樣問:「宋公!你道我是怎樣一個人?」 話問得突兀,宋邑一時被難倒。思索了一會兒,才記起老師曾談過的,關於衛媼的身世:「聽說你年輕居孀,就在我老師家執役。我那五個世妹,都是你一手提攜成人的,這,名為主僕,其實親如家人。」 「是的,這就是我有話一定要來說與宋公聽的緣故。我那主人正直可敬。但不是我說句放肆話,也未免迂腐而無用。要說到這些刑獄的事上面,還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。」 「噢——」 「宋公莫以為我有了年紀,昏憒得說話不知輕重。」衛媼一個字一個字極從容、極清晰地說,「我老實告訴來公,我是在獄中長大的。」 「噢——」宋邑張大了眼睛望著她。 「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。天下獄吏,大半世襲,至今我有一個弟弟,仍在那裡,承先人的遺職。」 「慢慢!」宋邑不等她說完,就搶著先要弄清楚,「那是什麼時候?」 「自然是秦代。」衛媼緊接著又說,「那不相干。如今雖是太平盛世,樣樣都好。但那獄中的暗無天日,聽我弟弟說起,竟是與舊時一式無二。如說有什麼革新,也不過是把獄中的房子修得整齊些,叫人看著好看。到實際,獄吏仍然要打便打,要罵便罵了,還無處申訴,就算能夠申訴,司獄的與斷獄的原是一家,官官相護,不了了之。宋公你想,像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,就把監獄修得十分『美觀』、『風光』,賽如王宮,究于囚犯,有何益處?」, 「原來如此!」宋邑深為驚訝,「這方面的見識,我竟大不如你。」 「越是規矩的讀書人,越不明白那獄中的萬惡。也不光你宋公,我那主人,也不明白。他自以為想得極透徹,不能免禍,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。哼,他妄想。」 「阿媼!你說的,我不懂。」 「你道他說的:『自有自處之道』是什麼?」衛媼冷冷地說,「你不明白我明白:他要弄包毒藥藏著……」 「啊!」宋邑色變聲顫:「老師打算著熬不過刑的那一刻,服毒自裁,一了百了?」 「若能一了百了,倒又好了。沒有那麼便宜。」 「何則?」 「這些花樣,獄吏無不知道,老早就防備好了,哪有你下手的機會?非要折騰得你生不如死一。才顯得出他們的威風,才好勒索財物,才好叫囚犯們說什麼是什麼!」 宋邑聽罷這些話,倒抽一口冷氣,半晌作聲不得,只霍地站起身來,不斷地握著手,繞室彷徨,六神不安。 衛媼看他這樣子,不免著急。她要跟他商議大事,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張來的人,只好催促著說:「宋公,我是下人的身分,又是女流;阿縈更是個女娃兒家,沒有主意,也不敢說什麼。你與我家主人名為師徒,實如骨肉,得想個辦法呀!」 宋邑站住腳唯有苦笑。老實人總是老實的辦法,他甜頭一揖,極誠懇地說:「阿媼!你說得極是。我對你佩服得很,還是你來出個主意,該我如何便如何,一定照你的話做。」 「不敢,不敢!」衛媼避席遜謝不逞,心裡在想,宋邑的話倒也實在。看來這千斤重擔,挑不下也得挑了。於是提綱摯領,先說了句:「無論如何,不可以讓主人入獄!」 「自然,自然。」宋邑深深點頭:「我們現在就想怎能免於入獄的辦法!」 「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來。這裡有陽虛侯……」 「臨淄有齊王的親舅舅黃長卿。」 於是,以陽虛候和黃長卿當作救星,衛媼跟宋邑密密商議,定了計策。他們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,這一次還帶著些負氣的模樣,而且他既已明白表示,聽天由命,不願再作任何請托,那麼議定的辦法,就不必再告訴他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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