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「淳於意可惡得很,難道只有陽虛才是他的部主麼?」黃姬停了一下,又以極冷的聲音加了一句:「我卻不信。且等著看吧!」

  聽到這裡,唐安已是搖搖欲倒,勉強維持著侍醫的職分,不致失儀,要想有辨白,卻無餘力,只連連口稱:「不敢,不敢!」等診完出殿,為冷風一吹,唐安才覺得清醒了些。回想一遍黃姬的話,才發覺老師托陽虛侯作書這個舉動,大大地壞了事。那一下,不但自己證明遠遊河朔謊話,而且引起了絕大的誤會,以為老師倚仗陽虛侯的庇護,輕視齊國的征辟。事已如此,再無化解的可能,唯有一不做二不休,趕緊通知老師,好生防備。從此足跡不履齊境。或可免禍。

  這樣想著,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議。事態嚴重,多耽誤一天便多一分風險。宋邑答應一兩天以內再趕到陽虛去通風報信。

  哪知道禍事的發作,比他們的行動更快。當天夜裡,就有唐安所托了的,太傅的侍從,帶來極壞的消息,說是黃姬曾召請太傅說事,隨後太傅邀了丞相和內史來,轉達了黃姬的意思,無論如何要治淳於意的罪。

  「治什麼罪呢?」唐安急急追問,「太傅的意思如何?」

  「太傅也為小王的病,心裡煩得不得了。」那侍從附著唐安的耳朵說,「我告訴你一句話,你可千萬不能洩露出去。小王若有不測,太傅怕朝廷會責備他輔佐無方,此刻先要安排個脫罪的餘地——倉公正好作犧牲!」

  「啊——」唐安長長地透了口氣,半晌無語。

  「不過,有一層倒還好。丞相和內史都不肯無故誣陷倉公。」

  「喔!」這句話使得唐安心頭一松,「他們怎麼說?」

  「太傅要在『戶律』裡替倉公找一條罪名,內史答得很率直:『戶律』裡哪一條罪名也安不上。」

  「丞相呢?作何表示?」

  「丞相也說,朝廷輕繇薄賦,天下感戴。或引『戶律』的條款,治罪無辜的庶民,人人有切膚之痛,國就難治了。於是,太傅又想了一計,預備動文書到陽虛侯那裡,傳倉」公到臨淄來問話——問他在臨淄納賦的情形,倉公自然不疑有他,等他坦然而來,一入齊境,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說。」

  「好毒辣的手段!」唐安失聲驚呼。

  「然而丞相不肯這麼做。」

  「噢!」唐安又問:「那麼,結果究竟如何呢?」

  「尚無結果。定了明天再議。」

  沒有結果,並不表示就此甘休,這是唐安所深切瞭解的。同時,他也明白,整個關鍵在丞相那裡,太傅輔王,丞相治民,各有職掌。如果丞相執法公正,太傅要無故入人於罪,也是相當困難的。

  這樣想著,他又覺得不必過分悲觀。是的,他告訴自己,遭遇危難,第一要緊的是鎮靜。這究竟不是什麼造反謀逆,罪在不赦的事。何況當今天子,仁慈愛民,亦決不容郡國之中,有此遷怒枉法、殘民以逞的事例出現。想到這裡,憂思大減,一枕酣眠,直到破曉。

  時隔一夜,情勢大變。就在唐安恬然入夢的那一刻,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筆吏,在明晃晃的燭火下,製作文書。太傅口授一通奏稿,書寫完成,檢點無誤,第二天上午就派了專差,「乘傳」急遞長安。

  消息還是宋邑得來的。他與那刀筆吏是朋友,這天一起在一個朋友家弔喪,刀筆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師,特意相告。然而語焉不詳,只說朝廷著准了太傅的指控,倉公即有大禍。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,卻不肯細說——自然,就這樣,那刀筆吏已擔上了洩漏機密的責任,再要多問,就是不知趣了。

  在唐安,卻是深感突兀,何以未見太傅的侍從來說此事?但這一重疑團,這時沒有工夫深究。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,就是設法打探奏稿的內容。

  「我看,還是拜託令友去走一條門路。」老實的宋邑,面有難色,期期文文地辭受兩皆不可。

  「不是你自己說的麼,若要用錢……」

  「啊!」一句話提醒了宋邑,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」

  於是宋邑備了一份重禮,等到天黑,專誠拜訪。果然有錢無事不辦,那刀筆吏把他延入密室,取出原奏的草稿,讓他細閱,格外還以專司律例的經驗,為他講解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——朝廷專掌刑辟的大僚——那裡,所能發生的種種演變。

  太傅的書奏,確如他的侍從所透露給唐安的,作用在嫁禍于淳於意,為自己留下免受譴責的餘地。從表面上看,他是陳述受命輔導齊王的概略,而實際上則把齊王的病勢沉重,歸罪於淳於意的渺視帝室,袖手不顧,然後他指控淳於意「詐疾」,這是《賊律》中的一款。凡是有害於國家人民的,都是賊;所以大逆不道,窬封矯制等等這些可以誅族的十惡之罪,與偷雞摸狗、順手牽羊之類的坊裡糾紛,都刊在《賊律》之內。

  「啊!」唐安一聽宋邑所說,大驚失聲:「太傅竟是要制老師的死命,『詐疾』是可以『棄市』的罪名。」

  「原是這話!」宋邑愁眉苦臉地說,「你我白忙了半天,對老師絲毫無補。於今似再也無能為力的了。」

  唐安也是淒然太息,無話可說。他的內心極其憤慨,真想辭掉侍醫,表示抗議。然而想想終究不敢出此決裂的手段。因為這一來,說不定黃姬和太傅又會遷怒到他頭上——老師遠在魯西,並且有陽虛侯可以倚恃,尚且不能免禍,何況自已官卑祿微,全家都在齊國統治之下,一旦惹惱了貴人,滅門之禍,隨時可生,無可奈何,只得忍一忍心頭這口怨意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