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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師兄弟倆欷覷相對,還得勉強收拾悲痛,定下心來,商議處置的辦法。但實在也是無可商議的事。除了儘早趕到陽虛,一把一切情況報告淳於意以外,別無可走的路。

  事態嚴重,經過複雜。一應該由練達的唐安去一趟,才能說得清楚。但是唐安要在王府當差,倘或請假,容易引起太傅的懷疑,再一深究,或許會查出刀筆吏洩漏機密,引起絕大的風波。所以。兩個人要商議的,只是誰到陽虛去報信?

  終於採取了一個兼籌並顧的辦法,唐安窮一日一夜之力,作了一封書簡,細敘經過——其中有許多話是跟宋邑都未曾說過的,然後由宋邑帶了這封書簡,趕赴陽虛。

  不多的日子之中,兩到陽虛,這是不太平常的事,因此,宋邑一到淳於意家,首先就引起了緹縈的濃重的不安。

  淳于意自然也覺察到了,他當然也比緹縈更善於察言觀色;為了怕緹縈著急,他不等宋邑開口,先拋過去一個眼色,暗示他有話慢慢再說。

  於是,宋邑只好急在心裡,先作無謂的周旋。

  他是個拙於言詞的老實人,在從容愉快的場所,遇著適合脾胃的話題,偶爾也能滔滔不絕地談出一番道理來。如果本來就沒有什麼話題好談,卻又心事重重,偏偏還要硬擠出話來敷衍,那在他真是個絕大的刑罰。

  知徒莫若師,淳于意自然最瞭解這位木訥近仁的高徒,只好儘量問問臨淄的情形,讓他有話可說。然而不提臨淄還好,一提臨淄難免涉及唐安,自他最近與唐安如有往來,莫非是為老師擔憂著急,這正是他受了暗示,要在緹縈面前避而不談的事,所以支支吾吾,越發令人生疑。

  終於宋邑無法再忍耐了,急出一計,「五妹妹!」他說,「我遇到個疑難症要請教老師指點。這個症候,是不便讓你這位未出閣的嬌女娃知道的。」

  這個托詞的效果極好,緹縈只當是男人的那些惡瘡,便即避開——她心內雖不能無疑,宋二哥為了這麼個病症。長路迢迢特地趕到陽虛來請教,似乎不合情理。但無論如何她不至於再執著於成見,認定宋邑帶來了任何不幸的消息。

  等緹縈一走,師徒倆的神態都變了,一個憂形於色,一個疑懼重重,然後在交換的一瞥中,等於已傳遞了資訊。「老師!」宋邑取過隨身所帶簡囊,把唐安的書簡攤展開來,「這裡寫得極明白。」

  淳於意暫且不看,到門口望一望,確知廊上窗戶外,並無人在,才走回來說道:「要言不煩地先告訴我,究竟怎麼了?」

  「齊國太傅,上書朝廷,指控老師『詐疾』不敬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把淳於意說得心驚膽顫,頭目昏眩。「這,這是從何說起?」他真個方寸大亂了。一看這樣子,宋邑深悔孟浪,趕緊安慰著說:「老師你先別著急,事情還不知如何呢?」

  淳于意跌在席上,呼吸起伏,心亂如麻。於是宋邑走過去開了後窗,他知道這時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氣,才能使老師舒服些。

  一開了窗,強勁的寒風撲面而來。後園中草枯葉禿,但見撐空的老枝,抖顫於呼嘯的西風之中,那寂寞淒涼的蕭瑟姿態,落入宋邑眼中,不由得想到了老師的處境,一種無可言喻的悲痛,使他的雙眼模糊了。

  由模糊的眼中,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。同時聽得他喚自己的名字在說:「淳於意!你自富貴不淫,貧賤不屈,脊樑骨硬得像棠溪之鐵!怎的挺不起胸來擔當一切?

  說著,淳于意越發挺直了腰,昂起了頭,瓚然而立。任令寒風把他花白的鬚髮,吹得披拂滿面,只拿一雙沉毅的眼凝視著窗外。這形像使宋邑敬眼,但也使他不安,他的想法是、遭受冤屈是一回事,設法解救又是一回事,而此刻看老師大有挺身而出,硬拚到底的模樣,這是不智的態度,所以他向淳於意解勸似的說。「老師,你何妨先看了書簡,再作計較」

  「自然。我要看看,高年的太傅,如何德望俱尊?」

  淳於意的語氣,和他臉上所顯現的神氣一樣,在譏嘲中表露了無限的輕蔑。然而,在著唐安的信時,他並不能保持這種冷靜。映著窗外薄暮的光,宋己看到他唇吻翁動,咬牙作響,憤怒得難以自製了。

  到最後,非常奇怪地,淳於意的激動忽然消失,代之而起的是那種憐憫愚昧的眼色,平靜中有感慨,並帶著仿佛無可理喻的苦悶。

  「唉!黃姬!」他長長地歎氣。

  「黃姬如何?」宋邑聽這語氣有異,奇怪地問。

  「沒有什麼,我與黃姬的長兄黃長卿,原是至好。一時憶舊,不免感歎。」

  宋邑不明白老師在此將有不測之禍的緊要關頭,怎會有億念故人的閒心情?他只痛心于老師何不早說黃長卿原是至好?放著如此有力的一條門路不走,去托了陽虛侯,反引起嚴重的誤會,惹出大禍,世間還有比這更令人惋惜遺憾的事麼?

  越想越覺得不甘心,宋邑恨恨地跌足:「唉,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!」

  「是的。」淳於意接口說道:「我錯了!」

  「當初原該托黃長卿的……」

  「不!」淳於意打斷他的話說,「誰都不該托。原該行其所安,聽其自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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