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唐安默然。好久才說:「我怕的是不早告訴老師,將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,老師會怪你我耽誤了事機。」

  「若有必要,我自然不憚此行。只是——」宋邑很謹慎地說:「凡事要謀定後動。像上次一樣,一方面說是遠遊河朔,一方面又托陽虛侯作書請托,明明見得遠遊的話是撒謊,這不是弄巧成拙嗎?」

  「對!」唐安深深點頭:「對!你這一說,倒是提醒了我。我不勸老師來,一來,恰好自投羅網。」

  「我看,也不必急在一兩天。太傅到底是怎麼個意思,得要弄個明白。否則,告訴了老師,只是讓他著急,於事無補。」

  唐安同意了他的見解,靜待事態演變。為了打聽消息,不是他輪班待命的日子,也到府裡去坐著。他的人緣不壞,加以侍醫的身分,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日子,所以要打聽一點什麼,比別人方便得多。治粟內史覆命的經過,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,據說太傅聽取了報告,並未作何表示,以後一直也沒有聽見他提及此事。多半是一場虛驚!唐安這樣在想。

  然後有一天,太傅的一個侍從,特地來覓唐安,把他拉到一邊,悄悄說道:「太傅昨夜讀了好半天的《九章之律》,不住在說:不相信找不到一條律來治他的罪!這個『他』,怕是指的倉公。」

  「喔!」唐安定一定神,問道:「你看太傅,在《九章之律》中,注意的是哪一律?可是《戶律》?」

  「這倒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承蒙關愛,心感萬分!」唐安深深一拜:「還要請你多費心,有什麼消息,多隨時賜告。」

  那侍從是個忠厚明理的人,他表示欽佩倉公的正直清廉,也不乙太傅的負氣遷怒為然,所以滿口應承,倘有任何不利淳於意的消息,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。同時建議,最好先把《九章之律》細細研究一番,看看有什麼罪名加得到淳於意身上的,可以事先防備。

  《九章之律》出自已故的相國蕭何的手筆。四十年前,群雄爭霸,高祖先破咸陽。從龍將士,爭著接收秦國的金帛財物,只有蕭何接管了秦國丞相府所藏的圖籍文書,特別珍視天下的戶籍和歷年的法令。秦法多如牛毛,苛於猛虎,於是蕭何建議高祖,召集關中父老,約法三章:「殺人者死,傷人及盜抵罪。」束縛一解,關中歡聲雷動,為高祖爭取了廣大的民心,這就是蕭何從龍入關的第一功。

  到定國以後,三章的約法自然不夠用了。蕭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國成文法典:韓國的《刑符》、楚國的《憲令》、魏國的《法經》等等,取來逐部研讀。發覺李俚所用的《法經》,集列國刑典的大成,相當完備,於是以《法經》六篇為根據,參照秦國的律法。斟酌當時需要,制訂了一部法律,分為盜律、賊律、國律、押律、雜律、具律、廄律、興律、戶律,共計九篇,稱《九章之律》。

  不過,「九章之律」,若非司法的吏,不容易作正確的解釋,加以還有天子隨時所下,補律法不足的「令」,要合在一起看,才能明白究竟。這些工作,都不是作醫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擔負的,他們會合在一起,一連三天,每天由清晨到深宵,讀律讀得頭昏腦脹,依然不得要領,只好廢然罷手。

  再下一天該當唐安的番期。一早到府,就有同僚告訴他說,這兩天齊王的病勢,越發不好,氣喘和頭昏都已加劇,夜眠不安,倦怠易怒,而且口渴尿多,身上無故作癢。

  「這不是『消渴病』的徵象麼?」唐安訝然相問。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那位姓劉的侍醫放低了聲音說:「病勢是火上加油,就令師來了,也是無可措手。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著急,不宜說破。」

  諱疾忌醫,尚且不可,而諱疾又出於行醫的人,更為荒唐。唐安心裡大不以為然,但做了幾年的侍醫,已深知官場中取巧敷衍,隨眾浮沉,是所謂明哲保身之道。倘或多事,不但見忌于長官僚屬,而且做對了無功、做錯了有罪,則又何苦如此?這樣想著,唐安一狠心,不肯發什麼議論了。

  到了近午,齊王召醫。唐安隨了資深侍醫,一起進入便殿。殿中重帷低垂,密不通風,四角燃著來自南粵粗如兒臂的蜜燭,殿中一個極大的獸爐,熾炭日起青焰。仲冬的天氣,叫唐安熱得出汗。

  而十七歲的齊王,卻還披著狐裘。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,臉紅如火,厚厚的嘴唇大張著在喘氣,喉間「呼嚕,呼嚕」的疾,聽著就像有人在抽風箱。

  於是行過了禮,資深侍醫上前請脈,唐安執著手燭侍在一旁。細辨齊王的氣色,又請齊王伸出舌頭來,舌大而幹,鮮紅如火,毫無可疑的,是消渴病的徵象。

  「請問飲食如何?」資深侍醫恭謹地發問。

  「食量甚好。」紗帷後面,影綽綽一個麗人代為回答。唐安知道那是齊王的生母,齊哀王劉襄的寵妾黃姬。

  「還以節食為宜。少食肉,不可飲酒。」

  「酒倒來飲,少食肉卻為難。你看他如此壯碩,無肉不飽。」

  虛胖說成壯碩,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:「過肥非福!」

  話剛出口,資深侍醫就狠狠瞪了他一眼。接著帷後傳出不悅的聲音:「是唐安在說話嗎?」

  「臣在。」唐安躬身回答。

  「唐安,說你是淳于意的學生。可有這話?」

  「是

  「你老師為何托詞不至?卻叫陽虛侯作書說情。」黃姬冷笑一聲:「哼!好意征辟,原是看重他的意思。他那等行徑,竟似我齊國要拘他似的。如此不識好歹,真是可笑之至。」

 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尖刻。外有太傅,內有黃姬,都是這樣的反感。唐安越發汗流浹背,替老師擔心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