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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「怎麼?」緹縈插了句嘴,「何以朝不保夕?」

  「那是秦始皇的時候,這個人喜歡想出花樣來虐待老百姓,喜歡傷天害理,喜歡擺空架子,造阿房宮,造陵寢,抓了七十萬民夫去做苦工。我那個『他』,就這樣被抓去了。」

  「後來回來了沒有?」

  「回來?」衛媼提高了聲音,仿佛覺得她問得可笑,「這一抓去,就算死定了。」

  「那麼你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當時哭得死去活來。跟別人說,除非他回來,不然我就一輩子不嫁,侍奉父母,可是——」衛媼自嘲似的笑了笑說,「時間一長,把那個人慢慢就忘掉了,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回事了!遇到有人來說媒,我爹問我怎麼樣?我不響。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禮。」

  「以後呢?」緹縈不勝悵惘地說:「你就這樣子出嫁了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叫我就不!」緹縈大聲地說,像是跟什麼人抗議。

  「那你就等著吧!」衛媼隨隨便便地答了這麼一句。

  「等?等誰」?緹縈猛地裡醒悟,原來衛媼說了這半天,是取瑟而歌,認定她的矢志不嫁,只是為了朱文——

  於是,緹縈簡直怒不可遏。她認為衛媼不僅冤屈了她的本心,而且褻瀆了她的孝心。然而她也知道,爭吵辯白,都不能改變衛媼的偏見。只有一個動作可以明志。

  本性中得自母體遺傳的九分柔順,此時敵不過得自父親遺傳的一分剛烈,緹縈悄悄站起身來,摸著一柄小刀,學她父親的樣,把朱文所贈的那件紫色繡襦悄悄地割成碎塊。

  發覺緹縈的動作有異,衛媼問道:「你在幹什麼?」

  緹縈不答,摸著一塊舊布,把割碎了的繡襦包了起來,準備棄掉。

  衛媼越發生疑,細想一想剛才所聽到的「嘶、嘶」的聲音,始終弄不明白,究竟發生了何事?於是,她摸索著出了西廂,取來一隻雁足燈,往席上一照,赫然一塊塊割碎了的紫羅,依稀還可辨識出繡的白花。

  「這是什麼?」衛媼詫異地問著,一眼瞥見那個沒有能包得嚴密,有紫羅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,和緹縈面前的小刀。這就不須她回答,便可知道那是怎麼回事。

  於是,衛媼震驚了!震驚於十四年來第一次發現,緹縈是這麼一個人!

  然後是憤怒,也還有恐懼、惋惜和失悔。這一切加起來的滋味,很不好受。

  「哼!」她冷笑一聲,「你,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兒!」

  緹縈心裡也難過,想哭;但奇怪地,隱隱有種莫可名狀的力量,止住了她的眼淚,只冷冷地答說:「這下,總乾淨了吧?」

  見她是如此倔強偏執的態度,衛媼越發生氣,同時也深深警惕,緹縈不再是會撒嬌、會哄人的小孩子。人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了,說話行事會不給人留餘地,總之,有距離、有隔膜了。

  這使得衛媼很傷心,一語不說,悄悄地轉身而去。

  獨對孤案,緹縈覺得好生無趣。心裡空落落地,天地之大,仿佛沒有一樣事物值得一顧。就這樣怔怔地坐著,讓一些毫不相干的念頭在方寸之間流過,身如岩石、心如槁木。

  忽然有個叫她動心的聲音出現了:「緹縈,緹縈!」

  定神看時,是父親在她房門口。

  「爹!」她趕緊答應一聲,飛快地站起身來,看見那塊碎羅,順手一撿,拋在屋角,然後迎了上去。

  「去取些酒來我喝!」

  「是。」緹縈口中高高興興地答應著,心裡卻不免憂疑。淳於意的日常生活,甚有規律,除非遇到極不痛快的事,夜間是從不喝酒的。

  因此,她到廚下取了酒,切了盤風乾的鹿肉,又盛了盤乾果,一起送到東廂。借侍著欽的題目,就不肯走了,她要看看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快?

  這一時不容易看出來。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飲著酒,臉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氣。這僵硬的空氣,使得緹縈難以忍受,於是她挑起了一個話題。

  「宋哥哥,唐哥哥近況如何?」

  那是問唐安,「他還好。仍在齊王府當侍醫。不過——」宋邑突然改口問道:「五妹妹,你到臨淄去過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她看了淳於意說:「爹爹曾說要帶我去見識見識。總是不得機緣。」

  「機緣無定,說來就來的。」

  話中有話,緹縈頗感興味地問道:「宋二哥,請你說明白些。」

  宋邑看了看淳於意,欲言又止,向緹縈歉意地笑了笑。

  「我告訴你吧!」淳於意放下了酒,拈塊鹿肉,咀嚼著說,「前次我到臨淄,齊王府要征辟我做太醫令,我推辭掉了。此番舊事重提,叫你宋二哥又來勸我。如果我答應了,你不就跟了我去臨淄了嗎?」

  原來是這樣的機緣!緹縈大為興奮,仰臉微笑著問:「爹!你去不去呢?」

  「我不去。」

  「為什麼」

  「跟你說了,你也不明白。」

  緹縈碰了個軟釘子,不敢再說。多年嚮往的臨淄,仍然是去不成,心裡更為掃興。

  「老師!」宋邑重重地喊了聲,同時俯身向前,殷切地勸道:「三個月未見。老師清減得多了,少了阿文,老師不兔勞累。我在臨淄有家小羈絆,不能為老師分勞,這叫我做晚輩的,心裡不安得很。老師便就了王府的聘吧,無論如何,職務安閒。老師救世救人,勞碌半生,也該當休息一陣子了。」

  話說得極其懇切動聽,無奈淳於意的性情,外方而內剛,一絲不肯苟且,所以聽完宋邑的話,只狠狠咬了口鹿肉,別無表示。

  無表示也是表示,緹縈是知道的,遇到這樣的情形,就不必再費唇舌。宋邑卻還不死心,又說:「老師,事貴從權,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,叫他們空盼一場,只怕——」

  這引起淳於意的注意,湊身向前,看著宋邑大聲問道:「只怕什麼?」

  看老師這等要動怒的光景,宋邑囁嚅著不敢續其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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