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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緹縈一驚,脹得滿臉通紅。望著父親,怔怔地無從置答。

  「緹縈!」淳於意踏進了西廂,坐在她身邊,以極慈愛的聲音說:「你好像心裡存著什麼疑難,不肯告訴我!緹縈,我們父女,相依為命,你儘管跟我說。天大的事,有爹爹擔承,你別為難。說出來,等我替你拿個主意。」

  這番話使得緹縈激動了,但是,說出來毫無用處,只有讓父親分擔她的痛苦,於心何忍?因此,她咬緊了牙關,還是不說。

  「莫非是為了阿文?」

  一語道破,不容緹縈有閃避的餘地,她急不擇言地問她父親:「爹怎麼知道?」

  「可是為了阿文?」淳於意緊追著又問了一句。

  緹縈不答,羞愧地低了頭,不用說,這已是默認的表示。就是追問的一句,其實也多餘,她問「怎麼知道」,不正是顯露底蘊的一個漏洞嗎?

  這一刻,為難的不是緹縈,正是淳於意,他的疾惡如仇的性格,他的處置無誤的信心,拋棄得掉放在朱文身上的心血的魄力,都屈服在愛女的幽怨眉宇之間了。

  於是萬般無奈,付諸嘆息,「緹縈!」他以低沉得近乎淒涼的聲音說,「都怪你母親沒有替你留下一個哥哥。我知道你跟阿文情如兄妹,我也知道他待你好……」

  緹縈不願聽父親談朱文,著急地喊著,「爹,爹!」想打斷他的話。但是,淳於意並不瞭解她此時的心情。

  「你聽我說完!」他把聲音提高了些,「為了你,我得容忍一切。明天我托人捎信到臨淄,請你宋二哥把河文找回來。」

  緹縈做夢也沒有想到,父親的意志。竟有這樣的一個轉變。為了順從女兒的心意,他居然肯容忍萬不能容忍的人,而自己呢?對待這樣慈愛的父親,只是欺騙西寧,瞞著他與他深惡痛絕的人會面,而且還曾一再咬牙切齒地發過誓,永遠不理「這個人」。這豈僅是不孝,簡直不能算做一個人了。

  感激加上愧悔,使她激動無法e待,「哇」地一聲,撲倒在父親的肩頭,痛苦失聲。

  這一哭,在淳於意是自以為能瞭解的,那是因為說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緣故;這一哭,渲泄了積郁,于身體有益,所以他並不勸阻,只不斷地、輕輕地拍著她的背,作為撫慰。

  誰知道,這樣反倒使她感到委屈!這委屈是由朱文而來的。「爹爹都知道我拿你當個哥哥看待,偏偏你是這麼個不爭氣的哥哥!」她在心裡怨忽地說,「你就不為自己學好,也該體諒體諒我的心。知道爹爹的脾氣,何故惹惱了他,趕出門去,弄個彼此不能相見?又何況闖了一次禍還不夠,索性更下流了。到了此刻,爹爹倒是回心轉意了,卻是絲毫無用,讓宋二哥哪裡再去找你?叫爹爹白疼了我一場不說,還說『你待我好』。好什麼?這份冤屈,向誰去訴?」

  這樣想著,越發傷心,抽抽噎噎,氣都喘不過來了。何故如此呢?淳於意倒有些奇怪了,「緹縈,」他苦惱地說,「你別突了行不行?哭得爹都難過了!」

  緹縈的孝順,來自天性,一聽父親這麼說,立刻就能止了哭聲,拭一拭眼淚說:「爹,不用捎信到臨淄去,宋二哥找不到他的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呢?」

  「他不在臨淄。」

  「然則在何處呢?」淳於意再想一想,發覺話中有話,所以緊接著又問:「你何以知道他不在臨淄?」

  緹縈不答,疑竇更明顯了。淳於意開始感到事態嚴重,這決不是兒戲的事,可以不聞不問。

  「緹縈!」他極清楚地說,「有些事可以瞞著我,有些事不能瞞我。你是我聰明孝順的女兒,心裡該有個分寸。」

  話說到如此,緹縈無論如何也不忍再瞞了。但是要把朱文深夜私訪的經過,原原本本的說出來,卻實在不易啟齒,為難了好半天,才擠出一句話來:「我見過阿文了。」

  「啊!」淳於意大為驚詫:「什麼時候?」

  「前天。晚上。」她背過臉去,用極低的聲音,斷斷續續地說了個大概。

  這就像聽人說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那樣;淳於意竟無法信其真實。但是,活生生的見證在面前,他不能不相信,於是回想一下緹縈所說的經過,每一個細節,在他心中都是震撼撞擊!千萬不能因為他們的年紀而輕忽了他們的行為,這些十幾歲的孩子,膽大包天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。

  尤其是朱文!這匹不羈的野馬,奸狡得像狐狸。而緹縈呢,什麼都好,似乎一見朱文的面,就迷了本性,說不定有一天會讓他損跑!

  這樣想著,淳於意浮起一種無可比擬的恐懼,他不自覺地抓住了緹縈的手,並且緊緊地握著,就仿佛一鬆手,緹縈便要破空而去似的。

  從他的微微的抖顫,從他的手心中的汗,緹縈發覺父親失了態,「爹!」她驚惺地問:「你怎麼了?可是身體不舒服?」二面說,一面伸手去摸他的額角。

  「我沒有病。」淳於意說,「我的病在心裡。我不知道誰能治我的心病。」

  「爹!」緹縈喊著,在這一個字中,顯示她的困惑、不安和苦惱。

  然則這一聲喊,在淳於意卻是安慰,也是鼓勵。有這樣一個柔順可愛的女兒要自己保護——他聽出她一聲喊,是有所祈求的。

  於是,他定一定心,思前徹後地想了一遍,向他女兒提出一個要求。

  「緹縈!我要你答應我一句話,凡是你遇到什麼困難,或者有人逼你幹什麼,你一定先要跟我商量一下。」

  緹縈不甚明白他話中的意思,只覺得這話是無須說得的,若有這樣的情形,她自然要先跟父親去說,所以深深點頭,重重地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那麼,我現在又要問你,你到底覺得阿文如何呢?我是說,你仍舊拿他當一個哥哥那樣看待嗎?」

  「我才不!」緹縈斷然決然地回答,帶著些輕蔑的意味。

  「這是說,你不願再理他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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