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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等她把她的顧慮說了出來,衛媼無奈,只好騙一騙她:「你是說那姓吳的亭長麼?這更好辦,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。吳亭長是我的親戚。」

  「真的?」緹縈驚喜地間:「怎未聽你說過?」

  「我的親戚多著呢!何能盡與你說。好了,好了,你就在這裡跟我一起睡吧。也不過閉一閉眼,天就亮了。」

  看見衛媼已不耐煩,緹縈不敢再作聲。睡了下去,思前想後,果沒有什麼可怕的,但要完全放心,卻須等到來朝。

  「阿媼!我再說一句話,明天一早你就去打聽遊徹那裡,亭長那裡,看看阿文可曾被捕?」

  「嗯。我替你去打聽。」

  有了這句話,緹縈才能安心睡去。衛媼卻只是閉目養神,等雞鳴過後,天色微明,便即起身,到廚下整治早食。然後喚醒緹縈,草草梳洗。聽得東廂門啟,趕去為父親請安問好,侍候盥漱飲食,找個機會說了昨夜衛媼帶來的口信,請求父親准許她出門看李吾。

  「嗯。」淳于意點頭應允,但另有吩咐:「午後讓衛媼陪著你去。順便去看看你二姊,說我回來了。」

  明知李吾盼望,越早去越好,但緹縈從不肯稍違父命,只得暫且忍耐。幸好,衛媼倒是一早抽空出門走了一趟,到鄉亭打聽結果,夜來安然無事。這一下,緹縈算是真的放心了。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個困惑,不明白朱文失約不來的原因何在?

  等到午後,正要和衛媼相伴出門,李吾卻先來了。她只比緹縈大兩歲,且是同一坊巷中的鄰居,但好歹是位賓客,同時既說有要緊話談,必有相當時間的逗留,因此,緹縈當時就改變了計畫,叫衛媼一個人去二姊家,報告父親已經歸來的消息,自己留在家裡,接等客人。登堂拜見了淳于意,李吾隨著緹縈,來到西廂。一進屋子,她就悄悄閉了門,神情顯得緊張而神秘。

  「我哥哥叫我帶信給你,」李吾湊在緹縈面前,輕聲說道:「這個口信又是朱文托帶的,說他到洛陽去了。大概半年以後,再回來看你。」

  這是個太突兀的消息,緹縈一時竟無法弄清楚是怎麼回事?愣了好半天,才問了句:一他,何以托你哥哥帶信呢?」

  「這自然是因為他們在一起。」

  「那麼,他可曾說到洛陽去幹什麼?」

  「沒有。」李吾又說,「不過我哥哥說了,等他們從洛陽回來,就會發一筆財,想必是去做買賣。」

  「你哥哥也到洛陽去了?他們是一起去的?」

  「嗯,他匆匆忙忙就走了。叫我務必把這個消息,儘快帶給你。」

  緹縈報以微笑,表示謝意,而心裡亂得很,巴望李吾即刻辭去,好讓她靜下來仔細思量。這番隱衷,李吾自不會知道,她像平時一樣,每次見面。都有說不完的話,問長問短,十分親熱,緹縈不能不強打精神來敷衍,這是一件極痛苦的事,卻是有苦說不出。

  周旋稍久,李吾畢竟也發覺了,「緹縈!」她率直相問:「你可有心事?」

  緹縈臉一紅,想瞞也瞞不住,但雖點點頭默認,卻不肯透露是何心事?

  李吾比她大兩歲,家教也遠不如淳于家來得嚴正,懂得多,見得也多。一看緹縈這情形,心裡有了八分數,但曉得她臉皮薄,說出來怕羞了她,所以只神情詭秘地一笑,隨即起身,是準備辭去的樣子。

  緹縈倒覺歉然,強顏笑道:「我不留你了。」

  「你留我,我也要走。」李吾扶著她的肩,低聲說道:「若有了消息,我隨時來告訴你。」

  這是有了默契,緹縈覺得真是沒有白交了這個朋友,「謝謝你!」

  她又叮囑:「朱文的事,請你不必跟人提起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哥跟我說過了。」

  緹縈沒有再問下去。送走了李吾,悄然在窗前坐著,望著高遠的藍天,舒卷的白雲。好久好久,才能從一團線般的思緒中,理出一個頭來,順著想下去。

  怎麼會跟李舒——李吾的哥哥在一起呢?緹縈是見過他的,一個豪爽、快樂而略帶粗魯的青年人。也許是因為他的妹妹的關係,他待緹縈很好,她也覺得他決不是一個壞人,但他的口碑不好,譬如衛媼,一提起他來,總是以不屬的口吻說一句:「這個無賴!」此外她也在會燭的場合,聽見別人談過,說他在坊巷中不敢為非做歹,出了坊巷則是賭博、酗酒、毆鬥,沒有一樣事不是叫掌教化的「三老」痛心疾首的。

  這些猶在其次,最使得緹縈憂慮的是,她記起了她父親也談過李舒,說他是「任俠」一路人物。幾十年前,七國紛爭,天下有四位有名的貴公子,門下賓客,數百上千。平時養尊處優,招待得極其殷勤,一聲說是有事,那些賓客出奇才異能,解救公子的危難。像這樣憑義氣的結納,最高的境界是「國士待我,國士報之。」

  到現在,諸王貴族中,還遺留這樣的風氣,像陽虛侯對待父親,就仿佛如此。但這個風氣也從豪門傳入閭巷,專有些人不顧國法,藏匿亡命之徒,說起來是急人之急,所以稱做「任俠」。人多勢大,又都是不顧性命的,於是什麼非法的事都敢做,鑄私錢、盜墓,聽著都叫人害怕。

  而朱文居然跟李舒混在一起去了!他真有那麼大的膽子,敢掘開人家的墳墓、從死人身上剝取財物?這樣想著,緹縈不自覺地一哆嗦,對朱文起了從未有過的厭惡之心。於是,她大口大口喘著氣,似乎要這樣才能把心頭的不快吐了出來,同時喃喃地自語:「誰想得到,誰想得到他竟是這樣一個人!」

  不防淳於意正從她門外經過,詫異地問道:「緹縈!你在說誰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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