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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聲音雖低,淳於意在裡面已經聽見了。他很明瞭,坊巷中婦女聚在一起夜織,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燭火,而且在紡織的技術上,得以互相觀摩,其實是一種娛樂,彼此相聚,談論新聞。這對於整天操作家務,像衛媼這樣的人來說,是難得輕鬆的片刻,而在緹縈這種年經的女孩子,則是唯一可以去與女伴相會的機會。他不願妨礙她們的這種娛樂,所以未等衛媼開口,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態度。

  「莫管我!」他走出來說,「你們儘管去好了。我今天累得很,要早些歸寢。」

  「這樣我就更不能去了。」緹縈轉臉對衛媼說道,「爹爹睡了,無人應門。」

  「唉!」衛媼重重歎口氣,「你看,少一個人宮多不方便!」

  「也不過一兩天的不方便。」淳於意接口就說,「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個得力的人來幫你。」

  這對衛媼是個好消息,但她一愣以後,隨即提出反對:「多謝你吧!別替我添麻煩。」

  「奇了!」淳于意大惑不解,「原來少一個人,種種不便;添一個人幫你的忙,怎的反倒是為你添了麻煩?」

  「知道添來的人是什麼樣子?粗手笨腳,凡事不懂,得要我騰出工夫來教導,可不是替我添麻煩?」

  「那麼你說如何呢?」淳於意深為不悅,「沒有人添人,添了人又添麻煩。生手新來,自然得要教導,否則怎麼辦?除非把阿文再找回來。」

  「對了,就是這話。」

 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諷刺的話;想不到衛媼坦然承認,這倒叫他毫無辦法,只有嘿嘿冷笑。這下可急壞了緹縈,第一怕父親生氣,其次怕衛媼什麼都不在乎,說著說著可能會把朱文的蹤跡透露出來。所以急於要來解消這個頗顯得甚不融洽的局面。

  正好,苦茶烹好了。借了這個機會,把父親重新又請回屋內。她斟下一盞濃濃的苦茶,用漆盤盛譽雙手捧到淳於意的面前,一面陪著笑說:「爹,什麼時候教我讀書呀?」

  淳於意心裡明白,這是有意換個話題。好叫他忘掉衛媼的話。有這樣一個明慧可人的孝順女兒,想想實在得意。可是女兒家,遲早總是人家的人,算起來最多還有四五年的時間得以相聚,一旦出閣,不知自己如何割捨得下?再又想到,年老無子,後顧茫茫,那樣孤單寂寞的況味,可又怎生消受?

  轉念到此,萬感交集,覺得人生實在無味。捧著那盞苦茶,再也無法入口。

  看他臉上那淒然的顏色,提縈異常不安。「爹!」她問,「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想我自己,」淳於意搖搖頭說,「做人,真比這苦茶還苦!」

  怎麼說這話?緹縈為了安慰父親,不能不反對父親的看法,「誰謂茶苦,其甘如薺!」她念了毛詩《穀風》上的這兩句話,作為答覆。

  念得好熟的詩經!淳于意頓時一解愁顏,但也還有餘剩的感慨,他執著緹縈的手說:「你要是個男兒就好了!」

  緹縈最怕她父親提起這句話。天下什麼事都有辦法,就只不能化女為男。但是,「男女有什麼分別?」她這樣懷疑地問:「爹就當我是個男兒好了!」

  「傻話!」淳於意笑道:「我當你是個男兒沒有用。『男子三十而娶。女子二十而嫁。』我不能永遠把你留在我身邊。」

  「為何不能?」做女兒的大聲反問:「我不嫁,侍奉爹一輩子。」

  「真是我的孝順女兒!」淳於意覺得異常安慰,也念著那兩句古詩說:「『誰謂茶苦,其甘如薺』,苦中回甘,人生總也還有值得去細細品味的地方。」

  對父親的話,緹縈不十分聽得懂,但誇獎的語氣,是顯得很明白的,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。

  「衛媼呢?」淳於意忽然間問說。

  「想來是『會燭』去了。」緹縈又說,「爹,你如果累了,請安歇吧!我守著,替她應門。」

  一不!我又不覺得累了,這樣說話很好。」

  於是父女倆閒談著,直到衛媼回家,方才散去,各自歸寢。緹縈回到自己屋內,陡起一種莫名的興奮——她想到了朱文。他說過今夜還要來,不多一會又可以見面了。

  就這時,聽得有人在叩窗戶。她又喜又驚,莫非朱文這麼早就來了?這膽子可太大了些。一面這樣想,一面急步走向北窗。一瞥之下,不禁自笑,哪裡是朱文?是衛媼。

  「李吾要我捎個口信給你,叫你明天上午務必到她家去一趟,她有要緊話跟你說。」

 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,與緹縈是閨中密友,「李吾會有什麼要緊話呢?」她困惑地問。

  「誰知道!」衛媼是頗不以李吾為然的神氣,「她問了你好幾遍,說怎的不來會燭?我問她何事,她怎麼也不肯說。鬼鬼祟祟,只怕不是什麼好事。她哥哥是個出了名的無賴,你可當心些!」

  「嗯。」緹縈深深點頭,「我知道的。」

  「你父親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衛媼又問,「可曾提到朱文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我真也不懂他什麼意思!難道真個鐵了心?我這樣子三番兩次的說,他還是不肯讓阿文回來?」

  緹縈不答,實在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

  「你明天跟你父親說,他要到市上去買個僮兒回來的這個念頭,休再提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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