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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他還在轉著念頭,衛媼卻又開了口,「昨夜我跟阿縈幾乎談了一夜。」她說,「別的倒都還好辦,只是你從此出門行醫,少個得力幫手,叫阿縈好不放心。」

  無影無蹤的謊言,虧她說得活龍活現,緹縈先在心里好笑,真個匪夷所思,轉念想一想,可真算服了衛媼了——就那麼幾句話,輕輕易易地掩飾了她的晏起,而且把她說得越發孝心可嘉,這使得緹縈的臉,再度發熱。

  從銅鏡里看去,父親的影子消失了。沒有任何表示,即表示衛媼的話發生了力量。緹縈在想,父親會有許多事可思考。

  「好了。」衛媼不動聲色地說:「你沒事了!」

  緹縈把頭扭了過來,看著衛媼笑著,「你成了個老精怪!」她頑皮地拿手指點點:「虧你怎麼想出來的?」

  「原是你父親不對。阿文怎麼樣不好,也不能把他趕出門去。」衛媼加重了語氣說:「我是有些不痛快,故意說那麼幾句話,叫他心里難過難過。」

  「可是,爹爹……」緹縈勉強想出句話為她父親辯護,「也有爹爹的難處。」

  「我看你倒為難了。最好一顆心分成兩半,一半給你父親,還有一半給阿文。」

  這話說得玄妙!緹縈很有興味地想著,她想的是,自己是不是如衛媼所說,心目中一共只有兩個人:一個爹爹,一個阿文?

  「不!」她直覺地說:「我心里還有你。」枯皺的老臉有舒展之色,「總算難得還有我!」衛媼先是「若有憾焉」的語氣,然後聲音真個兒淒涼了「我!我算你的什麼?一個是你的爹爹,一個是你將來——」

  「『將來』什麼?」緹縈把眼鼓得大大地問。衛媼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,是真的不解,便不好說破,歎口氣說:「唉,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日子,一晃五十年了!」

  這又是什麼感慨?緹縈越來越糊塗。但看衛媼心情不好,情願納悶,不肯追問。等晨妝完畢,在廚下幫著衛媼整治肴果,一直到午食時,才又見著了她父親。

  飯罷閑坐,淳于意對沐在秋陽中的緹縈問道:「衛媼又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

  衛媼說的話,怎能與父親說?緹縈不得不撒個謊:「也沒有多說什麼。只覺得家里還少個人照應。」

  「我懂她的意思。」淳于意說:「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來。」

  緹縈的心跳了!能把阿文找回來,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。但她不敢接話,只格外用心聽著。

  「然而,辦不到!」

  緹縈暗地里抽一口冷氣,依然不敢接話。

  「我平生不受人挾制。難道真非阿文不行麼?我不相信。明天我到市上去買個僮僕,只要忠厚老成,粗魯些不妨,反正能幫衛媼汲水、劈柴就行了。至於我,」淳于意扶著女兒的肩頭說,「你不必替我擔心,還沒有到可以稱『老』的時候,不必要什麼幫手。」

  「是!」緹縈點點頭說,「我也可以幫著爹,料理些輕便容易的醫藥。」

  「對了!」淳于意欣然同意,「你心細、聰明,性子也溫柔。等我稍閑一閑,教你學小兒醫。」

  談到醫,淳于意的興致就來了。家里多的是醫書,堆置得很亂。趁此好天,且又無事,不妨整理一番,順便也好把宜於緹縈讀的書,理了出來。

  在緹縈,只要是她父親所樂於做的事,她也無不起勁。父女倆打開那間堆書的屋子,把塵封已久的簡冊,一一拂拭,分別歸類,直到黃昏日落,方才歇手,但所有的醫籍,也不過整理一小半。

  就這樣,把這父女倆都已累得腰酸背疼——竹冊木簡,到底不能算是輕便之物。「如果阿文在,就好了」,父女倆都是這樣想。但誰也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來。

  等晚食已罷,淳于意照例要飲一種枝葉烹熬的汁——又名「苦茶」,飲了可以消食。這烹「苦茶」的工作,本來「有事弟子服其勞」,是朱文的例行差使,現在自然由緹縈來承乏,她到灶下取了紅炭,就在廊下架爐烹煮。水還未滾,衛媼已滌了食器,收容廚下,換了件乾淨布襖,走了來喚緹縈一起去「會燭」;

  「今夜我不去了吧!」緹縈輕聲答道,「丟下爹爹一個人在家,冷冷清清的,可不大好。」

  聲音雖低,淳于意在里面已經聽見了。他很明瞭,坊巷中婦女聚在一起夜織,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燭火,而且在紡織的技術上,得以互相觀摩,其實是一種娛樂,彼此相聚,談論新聞。這對於整天操作家務,像衛媼這樣的人來說,是難得輕鬆的片刻,而在緹縈這種年經的女孩子,則是唯一可以去與女伴相會的機會。他不願妨礙她們的這種娛樂,所以未等衛媼開口,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態度。

  「莫管我!」他走出來說,「你們儘管去好了。我今天累得很,要早些歸寢。」

  「這樣我就更不能去了。」緹縈轉臉對衛媼說道,「爹爹睡了,無人應門。」

  「唉!」衛媼重重歎口氣,「你看,少一個人宮多不方便!」

  「也不過一兩天的不方便。」淳于意接口就說,「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個得力的人來幫你。」

  這對衛媼是個好消息,但她一愣以後,隨即提出反對:「多謝你吧!別替我添麻煩。」

  「奇了!」淳于意大惑不解,「原來少一個人,種種不便;添一個人幫你的忙,怎的反倒是為你添了麻煩?」

  「知道添來的人是什麼樣子?粗手笨腳,凡事不懂,得要我騰出工夫來教導,可不是替我添麻煩?」

  「那麼你說如何呢?」淳于意深為不悅,「沒有人添人,添了人又添麻煩。生手新來,自然得要教導,否則怎麼辦?除非把阿文再找回來。」

  「對了,就是這話。」

 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諷刺的話;想不到衛媼坦然承認,這倒叫他毫無辦法,只有嘿嘿冷笑。這下可急壞了緹縈,第一怕父親生氣,其次怕衛媼什麼都不在乎,說著說著可能會把朱文的蹤跡透露出來。所以急於要來解消這個頗顯得甚不融洽的局面。

  正好,苦茶烹好了。借了這個機會,把父親重新又請回屋內。她斟下一盞濃濃的苦茶,用漆盤盛譽雙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,一面陪著笑說:「爹,什麼時候教我讀書呀?」

  淳于意心里明白,這是有意換個話題。好叫他忘掉衛媼的話。有這樣一個明慧可人的孝順女兒,想想實在得意。可是女兒家,遲早總是人家的人,算起來最多還有四五年的時間得以相聚,一旦出閣,不知自己如何割捨得下?再又想到,年老無子,後顧茫茫,那樣孤單寂寞的況味,可又怎生消受?

  轉念到此,萬感交集,覺得人生實在無味。捧著那盞苦茶,再也無法入口。

  看他臉上那淒然的顏色,提縈異常不安。「爹!」她問,「你在想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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