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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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一句話,正好讓緹縈得到一個撒嬌的機會,她一頭紮在衛媼懷裡,只是「我不要,我不要」地不依不饒,卻不知她不要的是什麼? 只此片刻,就是衛媼最大的安慰了。無兒無女的她,在淳於意家二十年,不僅緹縈,連她的四個姊姊都是衛媼一手料理大了的,如今一個個都嫁了,只剩下一個緹縈,承受了她的差不多全部的感情,而唯一的報酬,就是緹縈這樣跟她親熱。 於是罵著、笑著,說了她的宵來所見。朱文只是提防著淳於意,不道另有個一到後半夜就無法再睡的衛媼,在冷眼旁觀。當然,她也喜歡朱文的,當時決不會做任何煞風景的事。 聽完了她的話,緹縈的膽子又大了些,她有了倚恃,而且是個十分有力的倚恃。但卻不便說什麼,只把朱文送她的那件繡襦取出來給衛媼看。 這也是她自己第一次能夠細細欣賞這件繡襦的質料、顏色、花樣。一老一少,有了一個談不完的話題,都沉溺在女人特有的、對衣飾的興趣中。一聲咳嗽,嚇壞了緹縈,胡亂將繡襦塞在衛媼的裙幅下麵,轉過臉去,對鏡敷粉。衛媼卻是鎮靜得很,一面替她挽髻,一面輕輕在她耳邊說道:「別慌張,一切有我。」 淳於意是等著緹縈有話要問,久不見人,等得不耐煩了,自己走過來看。女兒在梳妝,不便進去,站在廂房門口不滿地說:「我到臨淄去了一個月,家裡似乎反常了!」 緹縈心裡不安,趕緊連聲答應:「我快好了,我快好了!」 「別動!」衛媼卻不拿他的話當回事:「時候還早,忙什麼?」 「時候可是不早了。」淳於意在外面接口。 「難得次把晚了些,也不拉緊。」一個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。 淳於意語塞,而且有些生氣,「衛媼,」他皺著眉說:「你心裡可是有什麼不痛快?」 「對了,是有些。」 「為了什麼?」 「為了阿文。」 緹縈聽到這裡,大吃一聲,越發懸起了心靜聽,聽得父親詫異地問:「阿文?這我倒不明白。」 「你自然不明白,你又不要劈柴,你又不要汲水,還有許多跑腿的雜差,一概都不敢勞動你過問。你自然不明白了。」 原來為此!淳於意倒為她深感不安。這麼大年紀,怎能做這些費氣力的粗事?看來應該買個僮僕才好。 他還在轉著念頭,衛媼卻又開了口,「昨夜我跟阿縈幾乎談了一夜。」她說,「別的倒都還好辦,只是你從此出門行醫,少個得力幫手,叫阿縈好不放心。」 無影無蹤的謊言,虧她說得活龍活現,緹縈先在心裡好笑,真個匪夷所思,轉念想一想,可真算服了衛媼了——就那麼幾句話,輕輕易易地掩飾了她的晏起,而且把她說得越發孝心可嘉,這使得緹縈的臉,再度發熱。 從銅鏡裡看去,父親的影子消失了。沒有任何表示,即表示衛媼的話發生了力量。緹縈在想,父親會有許多事可思考。 「好了。」衛媼不動聲色地說:「你沒事了!」 緹縈把頭扭了過來,看著衛媼笑著,「你成了個老精怪!」她頑皮地拿手指點點:「虧你怎麼想出來的?」 「原是你父親不對。阿文怎麼樣不好,也不能把他趕出門去。」衛媼加重了語氣說:「我是有些不痛快,故意說那麼幾句話,叫他心裡難過難過。」 「可是,爹爹……」緹縈勉強想出句話為她父親辯護,「也有爹爹的難處。」 「我看你倒為難了。最好一顆心分成兩半,一半給你父親,還有一半給阿文。」 這話說得玄妙!緹縈很有興味地想著,她想的是,自己是不是如衛媼所說,心目中一共只有兩個人:一個爹爹,一個阿文? 「不!」她直覺地說:「我心裡還有你。」枯皺的老臉有舒展之色,「總算難得還有我!」衛媼先是「若有憾焉」的語氣,然後聲音真個兒淒涼了「我!我算你的什麼?一個是你的爹爹,一個是你將來——」 「『將來』什麼?」緹縈把眼鼓得大大地問。衛媼細細看了看她的臉色,是真的不解,便不好說破,歎口氣說:「唉,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日子,一晃五十年了!」 這又是什麼感慨?緹縈越來越糊塗。但看衛媼心情不好,情願納悶,不肯追問。等晨妝完畢,在廚下幫著衛媼整治肴果,一直到午食時,才又見著了她父親。 飯罷閑坐,淳於意對沐在秋陽中的緹縈問道:「衛媼又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 衛媼說的話,怎能與父親說?緹縈不得不撒個謊:「也沒有多說什麼。只覺得家裡還少個人照應。」 「我懂她的意思。」淳於意說:「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來。」 緹縈的心跳了!能把阿文找回來,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。但她不敢接話,只格外用心聽著。 「然而,辦不到!」 緹縈暗地裡抽一口冷氣,依然不敢接話。 「我平生不受人挾制。難道真非阿文不行麼?我不相信。明天我到市上去買個僮僕,只要忠厚老成,粗魯些不妨,反正能幫衛媼汲水、劈柴就行了。至於我,」淳於意扶著女兒的肩頭說,「你不必替我擔心,還沒有到可以稱『老』的時候,不必要什麼幫手。」 「是!」緹縈點點頭說,「我也可以幫著爹,料理些輕便容易的醫藥。」 「對了!」淳于意欣然同意,「你心細、聰明,性子也溫柔。等我稍閑一閑,教你學小兒醫。」 談到醫,淳於意的興致就來了。家裡多的是醫書,堆置得很亂。趁此好天,且又無事,不妨整理一番,順便也好把宜於緹縈讀的書,理了出來。 在緹縈,只要是她父親所樂於做的事,她也無不起勁。父女倆打開那間堆書的屋子,把塵封已久的簡冊,一一拂拭,分別歸類,直到黃昏日落,方才歇手,但所有的醫籍,也不過整理一小半。 就這樣,把這父女倆都已累得腰酸背疼——竹冊木簡,到底不能算是輕便之物。「如果阿文在,就好了」,父女倆都是這樣想。但誰也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。 等晚食已罷,淳於意照例要飲一種枝葉烹熬的汁——又名「苦茶」,飲了可以消食。這烹「苦茶」的工作,本來「有事弟子服其勞」,是朱文的例行差使,現在自然由緹縈來承乏,她到灶下取了紅炭,就在廊下架爐烹煮。水還未滾,衛媼已滌了食器,收容廚下,換了件乾淨布襖,走了來喚緹縈一起去「會燭」; 「今夜我不去了吧!」緹縈輕聲答道,「丟下爹爹一個人在家,冷冷清清的,可不大好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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