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


  這件大事是為緹縈買一件繡襦,那是他隨師父離家的時候,私底下許了緹縈的。為了這件繡襦,他不知道到東市去過多少次了。臨淄的富庶,四海聞名,商旅輻輳,集中了海內所有的名物,特別是由於「勸女工,極伎巧」的傳統,所以享有「冠帶衣履天下」的盛名,「阿縞之飾,錦繡之衣」,所有閨閣中所夢寐以求。他決意要替緹縈買一件最最好的繡襦,於是一次又一次去看、去挑,只等積夠了錢去交易。

  然而現在是不容他再等了,算一算手頭的積蓄,還可以買一件中上等的貨色——不能讓緹縈穿最最好的衣服,他覺得在她是委屈,在自己是遺憾,只有在顏色花樣上加意挑選,盡力使得緹縈將來能滿意,他以為才可以稍減他的疚歉。

  因為是這樣的打算,在東市所花的工夫就多了,目迷五色,每一件都好,也每一件都不好。最後,總算在旗亭附近的一家鋪子裡買停當,是一件紫色綺羅,白色絲繡,邊緣鑲飾深紅牙條的短糯,他想像著緹縈穿上它,會顯得分外嬌俏。

  辦完了這件大事,他才想起另外一件事,關係也不輕,日影近半,得要趕緊去辦。

  從東市南口出來,向西轉過兩條街,到了臨淄也是通國的巨賈偉家的屋子,有六百間之多,養著上千的僮僕,替他家主人南來北往做買賣。阿文前兩次來替偉家的小兒子診病,都從西面的車門進去,此刻他仍是背著藥囊,徑投西面。

  汗流浹背地跑到了門口,抬頭一看,他愣住了。

  門內院主系著一匹白馬,眉心正中,圓圓一塊黑斑,一點不錯,是宋家的馬專門撥了給師父代步的。師父在這裡?怎麼來的?來做什麼?這樣一路想下來,他的心猛然往下沉,頭上似金蠅亂飛,三伏天驚出一身滑膩膩的冷汗。

  壯健得一頭豹子似的阿文,此時竟似支援不住了,他扶著門框,站穩了腳,定神細想了一會,決定先回宋家看動靜再說。

  一路上他只希望那匹馬是宋邑騎了來的,甚至於幻想著那是另外一匹馬,只不過毛片完全相同,才讓他受這場虛驚。但他也知道,這是不可能的事。但那就只有寄望在宋邑了——雖然也少不了麻煩,畢竟還好辦些。

  這個不斷在心中默默禱祝的希望,一到家就被砸得粉碎。宋邑好端端在家,一見他就詫異地問說:「你上哪裡去了?可曾見著老師?」

  一聽這話,不問可知,師父千真萬確地在偉家。阿文咬一咬牙,準備承擔一切,這樣,說話反倒從容了,且不答宋邑的話,先問一句:「師父可是到偉家去了?」

  「是啊!」宋邑大聲答道:「剛走不多時,是偉家派人來說,那小兒的病險得很,瘍處腫得老高,疼痛非凡,小兒哭得都快抽筋了,卻不見你去複診。師父怕出亂子,匆匆騎了馬去的。」

  阿文聽他說完,發了半天呆,跌足嗟歎:「唉,我早去一步就好了。」

  「你到底到哪裡去了呢?」

  「還不是診病,先到別家,多耽擱了一會。」阿文隨口搪塞著,不願再多說、慢慢地踱了開去,想找個清靜的地方,定一定心再說。

  心亂如麻,哪裡定得下來,加以火辣辣的太陽直逼下來,屋裡像蒸籠,越發叫人心煩意躁。他脫了上衣,著條犢鼻褲,走到後院井臺邊。汲起一桶清涼的井水,高舉過頂,夾頭夾腦地往下一澆。要這一下。才覺得心裡好過些。

  就這痛快的刹那,倒又讓他嚇一跳,「嗨!」是那種盡可能發生阻止效用的呼喝。阿文趕緊抹一臉上的水漬,張眼來看,正好與宋邑的不以為然的眼色碰個正著。

  「宋二哥!——你——?」

  「寒熱相激會成病。你在我這裡生病倒不要緊,明天隨老師回陽虛,在路上病了。不是替老師添麻煩嗎?」說著。宋已隨手取過一大塊稱為「答布」的粗布。卷作一團,拋了給阿文,然後轉身關上了後院的門。

  阿文心想,且舒暢一會再說。隨手一抽。解掉了帶子,褪去犢鼻褲,倒又汲了一桶井水,大洗大抹,鬧了一陣,才拿那塊幹「答布」圍在腰際,坐在一株蟬唱亢遠的大梧桐樹下,與宋邑閒話。

  說著說著,他忽然想到了夜來所見,於是毫不考慮地說:「宋二哥,昨夜我看到了彗星。」

  「別胡說!」幾乎連阿文的話都未完,宋邑就這樣大聲叱斥,「太平天下,哪來的彗星?」

  阿文沒有想到他所得到的答覆是如此。但也由於宋邑的反應,他才明白,有沒有彗星是一回事,能不能談發現香星又是一回事,但是他覺得這世俗之見,應該不存於他們同門之間。真的真,假的假,他應該再說一遍,讓宋邑知道他決非「胡說」。

  於是,他淺笑一笑,平靜地說:「我相信你,我也相倩我的眼睛:昨夜,夜很深了,我看見彗星,」他舉起手來,很有勁地在空中一劃,「就這樣,從東面到西面,好亮的一條光,尾巴撒著,像把掃帚,眨眨眼就看不見了。」

  宋色也是看見過彗星的,承認他說得不錯。但是,這個小師弟鬼花樣多,總教他不能放心,所以有保留地沉默著。

  「無怪乎我今天要倒楣!」阿文又說:「這顆不祥的彗星,必是應在我的身上。

  這一說,宋邑可真是又好氣,又好笑,「呸!人間的帝王將相,才上應星宿。你算個什麼東西?」這樣笑駡著,他忽又意識到雖是玩笑,可也太不客氣了,於是換了一種語氣,一疊連聲地說:「走,走!去穿衣眼,等老師一回來好吃午飯!」

  「哪裡還吃得下午飯?唉!」阿文搖搖頭,一臉的無奈。

  這叫宋邑不能不詫異,在他的印象中,他的這個小師弟精力充沛,心胸開闊,而且習鑽古怪,專門想些異樣的主意,從不知人間憂患哀愁以及不能應用的難題,那麼,他所歎的這口氣,是從何來的呢?

  他還未開口,阿文卻又說了:「不但我,只怕師父也吃不下午飯。」

  越說越奇了:「為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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