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


  腳述未跨出內室,就看清楚了,一架屏風被撞翻在地,一個高大的青年。正彎著腰把它扶了起來,他身旁地上放著藤編的藥囊,藥囊上面又放著一個絹包。這時剛好抬起了頭,一張英俊而稚氣的臉,紅得有些異樣——那不是撞到了屏風的羞愧之色,他,是從不知道害羞的。

  「阿文!」宋邑一面走來,一面叫他。

  「宋二哥!」他站直了身子答一聲,嘻嘻地笑著,一臉不在乎的神氣。

  走近了,宋邑聞得他口中的酒味,這才知道了屏風被撞倒的原因,臉一沉,低聲喝道。「還不快躲開!老師告誡你多少次了,不准你喝酒。今天又喝醉了回來。快走!老師心裡正煩著呢,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!」

  阿文吐一吐舌頭,做了個鬼臉,又笑了。悄悄取起藥囊和那個絹包,躡足退了出去。

  「站住!」

  正走到堂屋門口的阿文,一聽見身後的聲音,不由得一哆嗦。逃不掉了!他這樣想著,立刻有了主意。極快地轉過身來,放下藥囊,捧著那個絹包,滿面堆歡地迎了上一會。

  「師父!」他跟淳於意的關係,與唐安、宋邑大不相同,所以一直用這樣的稱呼,「我帶了好東西來孝敬你老人家,看!」

  一面說,一面解開絹包,裡麵包著一大塊燒羊肉。這是胡地傳來的吃法,整口肥羊剝洗乾淨了,架火燒烤,名為「貊炙」,非豪富之家,不能有此名貴的食物。阿文又精靈,挑的正是腰脅下的肋條肉,肥瘦相間,色香俱勝,不能再好了。

  淳於意酷嗜燒羊肉,這時看在眼裡,聞在鼻裡,不由得咽了口唾沫,心裡恨此徒弟不成材,氣得要命,可就是發不出脾氣來、唐安和宋邑卻都是想笑而不敢。這個小師弟常把老師擺佈得啼笑皆非,真是叫人又愛又恨。

  阿文不容他們開口,搶著又說了下去:「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罵我,不守你的規矩,偷著去喝酒。平時該罵,今天有個緣故。今天,師父不是叫我到大賈偉家,去看他小兒子的病嗎?偉家主人正在大宴賓客,留我喝酒。我說:師父有命,酒,我是不喝的。不過君家的『貊炙』,我要乞取一塊,帶回去孝敬師父。偉家主人回答我:『貂炙』多的是,唯君所欲。但要喝酒,不喝就不能讓你割肉。我想想『貊炙』難得,只好飲下一觥,才割得這麼一塊肉。」

  明知道他的話,起碼有一半靠不住,卻是抓不住他的把柄,淳於意只得算了。宋邑則正要設法為老師破憂解悶,倒是恰好借此湊興,留下唐安,陪淳於意小飲,共用「貊炙」。

  飲著酒,又談到了齊王府準備辟征淳於意的事。唐安和宋邑已完全瞭解老師的抱負,異口同聲勸他早離臨淄為妙。淳於意自己也如此打算,但不能說走就走,留下那些尚未痊癒的病人不管。

  「顧不得那許多了!」唐安身在王府,深知其間情況的迫切,「我奉勸老師,明天一早,就帶著阿文回陽虛吧!這裡的病家——」說著,他把視線投向宋邑。

  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奮勇了。

  「老師!」他簡潔明瞭地說:「都交給我吧!」

  淳於意沉吟了好一會,點點頭說:「好!我交代給你。吳家小兒,胸隔煩慮,不思飲食,用『下氣湯』,三服可愈。左鄰老者,難於大小溲溺,其病在腎,『火齊湯』必可見效。」

  就這樣,淳於意把正在診治中的幾個病人的情勢。處方,以及可能的變化和應付的方法,都細細囑咐了宋邑,一直談到夜深,方始安排妥貼。

  而阿文卻是叫不迭的苦,且是有苦難言。他完全沒有想到有這番意外的變化。

  師父帶了他到臨淄來,原說有三個月的勾留,要等秋涼,方回陽虛。現在還不到一個月就要走了,又是說走就走,如此迫促,有許多未了之事,怎能得以抽出工夫來辦一辦?

  手裡忙著收拾行李,心裡盤算來,盤算去,總覺得無論如何要爭取一天兩天的時間,稍稍料理,才能放得下心。

  於是他試探著問說:「師父,咱們倒是什麼時候走啊?」

  正在竹簡上用漆書記錄診病心得的淳於意,放下了竹筆,不經意地答道:「天熱,只有一早一晚能趕路。明天總來不及了,後天破曉動身吧!」

  阿文得到這樣一個答覆,頓覺渾身輕鬆,不由得說了句:「這太好了!」

  「怎麼?」淳於意定睛看著他問。

  話中出了漏洞。但也不難解釋,「我是不放心偉家小兒。」他說,「那小兒頸後的腫瘍,聚而不潰,今天我給他敷了藥,明天可以破頭出膿,還得要給他好好看一看,再多留下些藥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淳於意深為嘉許:「做事是要這樣負責才好。你的資質,絕頂聰明,只是從小沒有父母,在市井中流浪,沾上了許多惡習,是你的大病。自己的病,自己要知道,我用了多少猛藥攻,只可惜收效不大——」

  師父又開了教訓,這是阿文最痛苦的時候。不可不聽,聽又聽不進去。但這夜還好,夜深人倦,師父沒有長篇大論,說個不休,略略訓了幾句便罷手了。

  隔著一重方目輕絹的帷帳,裡面淳於意已鼾聲大起,外面當門而臥的阿文,卻是翻來覆去,不能入夢。仰望著迢迢的銀河,想到歸途,神魂飛越,已歸陽虛。快一個月了,他在想:緹縈在家,不知可覺得寂寞?這時在幹什麼?可也像自己一樣,想念著天那一方的遠人?不會的!他又對自己說:已是深宵了,何況夜涼如水,一定很舒服地睡著。可不知道有夢否?夢見些什麼?是夢中相會,攜手笑語麼?於是,恍恍惚惚地,階下的蟲鳴唧唧,都變作緹縈的切切私語了。

  驀地裡,一顆彗星,曳著長長的光尾,自東而西,劃過暗空,轉眼消失。這下,把阿文從癡迷的幻景中驚醒過來。謄星不祥,偏偏叫自己看見了,他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厭惡。

  睡醒一覺,但他把昨夜的若星,已忘得無影無蹤,心裡只惦念著一件大事,急於要去辦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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