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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▼「八表經營」張廣雅

  張之洞「工於宦術」,已成定評,而知者不多。知者之所以不多,即因張之洞工於宦術。此話怎講?我一說就明白了,凡為張之洞所識拔,所庇護者,皆如張之洞之工於宦術,拆穿張之洞,就是拆穿自己,故皆曲為之諱,亦即為己掩飾。舉個例說,盛宣懷為李鴻章所用而起家,人盡皆知,殊不知盛宣懷本為一「空心大老倌」(見《徐愚齋自敘年譜》。按:徐愚齋名潤,字雨之,此人於中國之得以發展對外貿易,接觸西洋文明,促成上海之繁榮,有極大的貢獻。其年譜本收入世界版《洋務運動文獻類編》,食貨出版社刊入《中國經濟史料叢編》,印有單行本),後之得成巨富,實由於與張之洞的一筆「交易」,盛為張收拾「漢陽鐵廠」這個爛攤子,而張則保盛總辦鐵路所致。此中內幕,在盛宣懷自不肯宣洩于人,張之洞之工於宦術,亦就不易為人所知了。

  張之洞的宦術,可用兩句話概括:一是巧於趨避,二是疏密互用。先說巧於趨避,如前引黃秋嶽所記,張以曾保康梁,至戊戌政變一作,亟印《勸學篇》並再三非難王安石,表示自己仍是「元祐正人」,即為避禍之道。避者避為慈禧所惡,趨者亦趨慈禧所喜,掌握住這個不二法門,乃能逢凶化吉。故如張佩綸、陳寶琛皆因「誤保唐炯、徐延旭」獲嚴譴,而張之洞亦曾力保唐炯,不僅無事,反得由晉撫升調鄂督。李慈銘光緒八年五月初八日記:

  聞張香濤近日疏薦中外官五十九員,居首者張佩綸、李若師、吳大澂、陳寶琛、朱肯夫五人。又有侍郎游百川、巡撫卞寶第、布政使唐炯及總兵方耀等數人,余皆乳臭翰林。其考語皆百余字,于張佩綸謂有一無二之才,于唐炯謂封疆第一人物,內舉不避親(自注:唐炯,其妻兄也)。

  按:張之洞第三娶唐夫人,年譜記為「湖北按察使遵義唐威恪公樹義女」,而《清史稿·唐炯傳》謂其為「訓方子」。唐訓方字義渠,湖南常寧人,則唐炯為張之洞妻兄之說,似有不符。細審知為《清史稿》之誤。唐樹義別有傳,系於四百一卷《徐豐玉傳》之下。咸豐三年冬,湖廣總督吳文鎔為湖北巡撫崇綸所凌逼,帥師七千人東攻黃州,另飭臬司唐樹義扼守上游,四年元宵,黃州城內太平軍趁大雪全師出擊,鄂軍大潰,吳文鎔死亂軍中。唐樹義水師由武昌之東的灄口,退至武昌之西的金口。太平軍攻漢陽得手,隨分軍攻武昌,崇綸閉城而守,唐樹義禦敵金口,船破溺死。

  其時唐炯前一日方至金口省親,倉皇奉遺疏走湖南,迎謁曾國藩。曾于二月初於衡山舟次,拜折奏報東征起程日期,附片代奏唐樹義遺疏。武昌克復,唐炯覓父遺骸歸葬,服闋,以舉人捐知縣,分發四川,署南溪縣,治績卓異,尤善治盜,號稱「唐青天」。張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,福建巡撫張兆棟撥備省防之兩營歸張節制。張致李鴻藻函,謂「其將黃超群……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,而隨南溪先生轉戰行間」云云,南溪即指唐炯。

  胡文忠為胡林翼,在貴州任知府,善捕盜,為雲貴總督吳文鎔所激賞。吳督湖廣,奉旨檄調胡林翼赴援,時胡已升任貴東道,率黔勇千人會曾國藩東征,甫至湖南,吳文鎔已殉節。咸豐四年秋,湘軍克武昌,胡林翼即補唐樹義的遺缺,升任湖北臬司,所統黔勇,編入湘軍,中以朱洪章為最知名,隸曾國荃軍。

  金陵克復,以文宗在日曾有諾言,能平洪楊者封王,而清朝自削藩後,異姓不王,已成定制,因析一王爵為侯伯子男四爵,曾國藩封侯;曾國荃封伯;而以「先登九將」的李臣典封一等子;蕭孚泗封一等男。

  其實先登首功屬朱洪章。李臣典為曾國荃心腹,金陵城破後,奉命守「天王府」,至第二日黎明,天王府忽然失火,於是曾國藩奏報,「歷年以來,中外紛傳逆賊之富,金銀如海,乃克復老巢,而全無貨物,實出意料之外」,呈繳者唯純金偽璽一方。李臣典即以此「功」得膺上賞,但富貴不永,十幾日即病歿,朱孔彰《中興將帥別傳》云:「公夜戰過勞,明日病熱。或曰:公恃年壯氣盛,不謹,疾之由也。」則「夜戰」者當為「枕席行師」,其疾則夾陰傷寒。黃超群亦為黔軍宿將,張佩綸因其本為胡林翼部下,而又曾隨唐炯作戰,故特加看重。

  唐炯確為封疆中第一流人物,張之洞「內舉不避親」,無足為病,但他人保唐炯則以為罪,張之洞「內舉」則置不問,信其宦術之工,有不可及者。

  當然,唐炯後來之出事,為張之洞始料所不及,否則,他亦不會貿然力保。張之洞保舉人才,絕不會「逢君之惡」,此則另有例可證。《花隨人聖庵摭憶》曾錄陳寶琛致張之洞一函云:

  達公前輩執事:匆匆出都,遂闊音問。晉陽新政,四海所瞻,公之勤勞,亦已至矣!……去國半年,時局略異,少農罷政,庶子掌台,舉措如斯。方惜公與丹公不即炳用,更生乃忽自污,以快讒慝,令人憤懣欲死。譴責固所應得,然其數年來忠讜之言,隱裨朝局,亦中外所知也,當不為一眚所掩。既不蒙曲宥,若久於廢棄,恐亦難饜人心。侍與之同年,蹤跡又密,欲論其事,則涉阿好黨護之嫌,望微言輕,亦恐難回天聽。閱抄後,彷徨數晝夜矣!公能為大局一言乎?在渠疏野之性,棄官如屣,方且愎而不悔也……手此敬問興居,不盡百一。侍寶琛頓首,二月十二日,袁州試院。

  黃秋嶽注此函,言之未詳,試為更釋之。按:此函當作於光緒十年二月,陳寶琛任江西學政時。張之洞於光緒七年十一月放山西巡撫,到任兩年有餘,大舉更張,故有「晉陽新政」之語。「庶子掌台」者,指延煦於光緒九年夏任左都禦史,延煦為宗室,故稱庶子。「少農罷政」語似不可解,少農為戶部侍郎,光緒九年六月,六部人事有一番大調整,孫詒經本為戶部右侍郎,轉左則無所謂「罷政」。按:孫詒經本為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務,出督順天學政,本不在部;光緒九年六月,調左侍郎兼管三庫事務,仍留順天學政任,則所謂兼管戶部三庫,乃徒擁虛名。

  戶部三庫者,銀庫、緞匹庫、顏料庫,此差之重要,遠過於管理錢法堂。今以孫詒經調任而不令到職,等於「罷政」,三庫之管理權自必落于滿左侍郎福錕之手。觀此兩語,可知延煦、福錕皆未饜人望。此兩人與翁同龢皆頗接近,延煦與翁異姓昆季,關係尤深,則陳寶琛此函,所寓南北相爭之意,殊為顯然。

  「丹公」指閻敬銘,時為戶部尚書,而陳寶琛猶惜其與張之洞不即入軍機,是則可知閻與張此時聲望正隆;後之恭王出樞,全班罷直;禮王世鐸掌樞,用閻敬銘及張之洞族兄張之萬為軍機大臣,皆所以敷衍北派,彌補李鴻藻被黜之憾。即用額勒和布,亦有深意。光緒九年九月,陝撫馮譽驥被劾,朝命戶部尚書額勒和布、署左副都禦史張佩綸為欽差,馳驛查辦。事由張佩綸一手主持,劾罷多人。張佩綸自謂「往還數千里,咒駡十三家」,即指此事。額勒和布庸碌無所長,拱手受成而已,但虛名在外,故用其為軍機大臣以代景廉,亦隱然有尊重北派及張佩綸之意,而實利其如世鐸之毫無主張,易於駕馭。孫毓汶對此「新閣」的「架構」之設計,實不愧為大政客的手腕,一方面利用南派的盛昱,另一方面又暗示尊重北派,使北派對慈禧、醇王一無所怨,而種毒于南派,益成水火。然後繼以「三江會辦」,置張佩綸、陳寶琛等於積薪之上,一舉而廓清清流。唐朝牛李、宋朝新舊、明末東林與閹黨之爭,糾纏轇轕,連年不絕,皆為孫毓汶所竊笑了。

  回頭再談陳寶琛的信。「更生」指寶廷;黃秋嶽以為「此箋蓋為竹坡自劾而發,竹坡既革職,意求南皮疏為之複官也。更生者,劉向之字,以比同竹坡,言同姓之直臣也」,甚是。此函並無下文,但非張之洞不念舊誼,亦以宦術使然。

  在陳寶琛之意,張之洞簾眷正隆,既可一疏保中外官員五十九員,則寶廷自劾閑廢已一年有餘,慈禧怒亦稍解;得其一保,更以軍機的斡旋,複起非不可能。但張之洞權衡朋友的交情與個人的前途,畢竟後者為重,故陳寶琛一函,如石沉大海,亦意料中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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