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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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閏五月二十七夜,另有一函: 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。所撥兩營,乃友山留備省防者。其將黃超群,前解鳳翔之圍,與友山患難交,為展雲所厄來此。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,又觀其履歷,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,而隨南溪先生轉戰行間。訪聞省城各營惟此軍尚隊伍整齊,是以特調用之。 二十七午,合肥忽來電,稱林椿雲「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,惟先讓法為救急計;鴻不敢許」等語。鄙見法特恫喝,然特告督撫必大擾,遂以是夜潛出;侵曉,敵舟望見旌旗,遂亦無事。行營距敵舟一里許。日來市易如常,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。軍事之暇,雨餘山翠,枕底濤聲,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。 法入內港,但我船多於彼,彼必氣沮而去。然僅粵應兩艘,餘皆袖手畏法如虎,不如無船轉可省費。二十八夜,戰定可勝。今局勢又改趨重長門,不知知名宿將正複如何?(春岩與論相得,瑣細他日面談)兵機止爭呼吸,若事事遙制,戰必敗,和必損,況閩防本弛耶?譯署以辦團為指授方略(漳泉人較勇,然亦無紀,本地水勇知府送來二十人,皆裡正捉來水手,未入水即戰慄)。抑何可笑? 筱棠傳醇邸語,屬勿蹈險。正恐安坐省垣,又劾公昧於知人耳。 上函可注意者兩點:第一,李鴻章二十七日午間的電報,林椿為法國駐天津領事,曾告李鴻章:「最後通牒期滿,即攻馬尾;若以船廠作抵,可免動兵。」以「船廠作抵」,自非李鴻章所敢許,但他確信通牒期滿的閏五月二十八,法國會攻馬尾,且必被占,所以同日又有一電致張佩綸:「勿阻法船進口,調華船離馬屏,免為敵所制。」此明明相告,任令法軍占馬尾,但須保全船艦。至於馬尾失守,張佩綸會得何處分,此時固未暇計及,但可想而知的是,只要能保全船艦,李鴻章一定會開脫張佩綸,甚至敘其保艦之功。 果如所計,即法軍佔領馬尾,李鴻章就容易談和了。在一般人看「失地」較「喪師」更為嚴重,李鴻章則寧願「失地」,不願「喪師」,因為他有把握所失之地,可借談和而索還,朝廷為了收復失地勢必非許其全權談和不可。對於高高在上、一心嚮往乾隆十大武功的深宮與藩邸,以及動輒講「張國威」的清議,李鴻章認為最有效的應付辦法是:讓洋人先給點顏色看看,才會氣餒就範,知道「和為貴」的道理。老實說,如果李鴻章早肯出頭,北方不致糜爛,他必在受命之後,左推右拖,訪香港、到上海,緩緩其行,就是要將慈禧逼急了,逼她說出「只要洋人退兵,什麼都好辦」這麼一句話,方好辦事。 第二,所謂「定出屯馬尾之計」,證明張佩綸最初並不聽李鴻章的話,而且反其道而行之。讓我先找出張佩綸的「出屯馬尾之計」是什麼。 這要看閏五月二十三,張佩綸寫給李鴻藻的另一函: 法人注意福州,形見事露。此間防務廢弛,張凱臣得勝為營官所制,紀律不嚴。佩綸以勁敵在前,姑事含容,以免嘩潰,先劾營官,喻意捐督部之因循,統領之選懦可知。閩事欲整頓,須易帥,但亦非尋常人所能勝此任。以天險之閩,使人可排闥直入,真可惜也。 敵船麇集馬尾,佩綸現調黃超群兩營出護船廠,有死無退,以報聖恩。彼欲取地為質,地可作汶陽歸魯人,不必作文姬返漢身。 孤拔(法海軍司令)昨使人說佩綸,欲一見。告以戰則下書,和則別覓人,慕隙未弭亦不答拜,一切以倔強行之而已。 原來張佩綸調黃超群出護馬尾船廠,是預備孤拔的部隊登陸後,聚而殲之,即所謂「有死無退」,以報聖恩。有趣的是「彼亦取地為質,地可作汶陽歸魯人,不必作文姬返漢身」這三句話。 第一句即指李鴻章電文中「若以船廠作抵,可免動兵」,以及「惟先讓法為救急計」。馬尾既失,李鴻章談和,自然是以賠償軍費收回,此即等於「文姬返漢」。蔡文姬是曹操拿錢贖回來的,張佩綸認為不必如此。 他不但認為不必賠軍費,打算還要法國賠償損失,方能成和議而收回馬尾。「汶陽歸魯人」指孔子。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記孔子自魯定公十四年去魯,周遊列國,棲棲惶惶十四年,至「季康子逐公華、公賓、公林,以幣迎孔子,孔子歸魯」。汶陽即曲阜。孔子去魯,猶言馬尾被奪,則歸還馬尾,即如季康子迎孔子歸魯,「以幣迎」自是指法國戰敗,賠償損失。 證以前函,可知此為張佩綸的密計,林椿的警告,早有所知,因而定出密計,及至閏五月二十七日午間,得李鴻章「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」,乃於「是夜潛赴」馬尾,並不告督撫,因恐其驚惶「大擾」,易於洩密。又雲「二十八夜定可戰勝」,亦指此密計。這條密計是反用《三國演義》中所描寫的空城計。致李鴻藻函中「軍事之暇,雨餘山翠,枕底濤聲」云云,亦殊有武侯羽扇綸巾之致。我在想,張佩綸的這條密計能夠成功,不特武侯甘拜下風,曲逆侯平生六奇計,亦恐不如。李小姐那句「殺賊書生紙上兵」,洵為定評。 事敗以後,張佩綸上奏自劾,最末一段說: 臣甫到閩,孤拔踵至,明不足以料敵,材不足以治軍,妄意以少勝多,露廠小船,圖當大敵,卒至寇增援斷,久頓兵疲,軍情瞬息萬變,臣既制於洋例,不能先發以踐言;複加于陸居,不能登舟以共命;實屬咎無可辭,惟有仰懇將臣革職交刑部治罪,以明微臣惶悚之忱,以謝士卒死綏之慘。 自道「妄意以少勝多,露廠小船,圖當大敵」,即指他的「出屯馬尾」的密計。下雲「既制於洋例,不能先發以踐言」,此則密計不售,為李鴻章一再電囑,如先發炮,國際公法須負開戰之全責,故一意忍讓。平心而論,張佩綸本非督師而去,事急不能不負指揮軍事之責,恰如俗語所謂「拿鴨子上架」,適為閩督何璟造成卸職的餘地。而照張佩綸的性格,即或密計不成,自閏五月二十八至七月初三這一月有餘的期間中,或當有先發制人之計,毀法艦數艘。戰局或者因此更難收拾,可是張佩綸個人,身敗而不致名裂。因此他的一生功名,多少誤于李鴻章,亦是實情。 甲申、甲午兩役,京中諧聯甚夥,張佩綸自謂「鄙人怨家甚多」,此時譏刺極刻,如「三錢鴉片,死有餘辜;半個豚蹄,別來無恙」。上聯謂張佩綸語人,危急時三錢鴉片殉難;下聯謂張出奔時,猶攜豚蹄為行糧。意中殉難之語,或當有之;豚蹄之說,恐不免有意刻畫。 及至賜環而為李家之婿,則更是絕好的調侃資料。《異辭錄》記: 豐潤赦歸,娶李文忠之女公子。時人又有三聯,一云:「養老女,嫁幼樵,李鴻章未分老幼;辭西席,就東床,張佩綸不是東西。」以豐潤賜環,先就蓮花書院館席,既而入贅也。二云:「後先判若兩人,南海何驕,北洋何諂。督撫平分半子,朱家無婿,張氏無兒。」言豐潤先娶仁和朱修伯京卿女,次娶邊寶泉中丞女,後娶文忠女。三云:「中堂愛婿張豐潤,外國忠臣李合肥。」 當時浮議更遷怒于文忠。然觀文忠尺牘,蓋於豐潤再斷弦後,與有婚約,而不虞其戰敗,受譴之至於斯也。豐潤敗後,自稱「賤子」,乃用杜甫「賤子因陣敗」句也。梁星海有句云:「簣齋學書未學戰,戰敗逍遙走洞房。」抑何可笑? 至於張之洞,《花隨人聖庵摭憶》中所論,大致不謬: 光緒初年之四諫及清流,議論風生,封事劘切,久為西朝所不滿。四諫中,寶竹坡最知幾,故亟以納妓自劾,實求免也。陳弢庵以內閣學士,拜會辦南洋軍務之命,亦宮中強委以兵事,欲入以罪,會陳丁艱歸,其後卒以薦徐延旭、唐炯案降五級。 張繩庵則最不幸,以書生典兵,甲申馬江之敗,聲名俱裂矣。識者謂微中法一役,繩庵亦不能獨免,推西後積憾清流之心,說蓋可信。其得獨免者,南皮一人而已。故稍後樑任公作《清議報》《新民叢報》,詬南皮迎合宦術甚工,其言亦非無所見。 吾讀廣雅詩,亦覺其時有口是心非處。南皮詩最佳者絕句,純學王荊公。其《吊袁爽秋》詩:「江西魔派不堪吟,北宋清奇是雅音。雙井半山今一手,傷哉斜日廣陵琴。」其尊荊公甚至。然其集乃再三標言非難臨川,既有《學術》一詩,自注云:「二十年來都下經學講公羊,文章講龔定庵,經論講王安石,皆餘出都以後風氣也,遂有今日,傷哉!」又《金陵雜詩》「老備瞿聃」一首,又有《非荊公》詩一首,皆顯然不肯認此老法乳者。細求其故,殆由於南皮先曾保康梁,為之延譽甚力,及戊戌變起,乃亟亟印《勸學篇》以自明。任公時著《大政治家王安石》一書,南皮則亟詆之,吟詠之不足,又窮自注釋,以明其宗尚正大。此中矯揉,皆為逢迎西後,正為自全之一念驅使之。今觀其詩,晚年諸絕句,實宗北宋,尤學半山,豈可諱乎?惟《非荊公》一詩,或別有所指,而《雜詩》中「惠卿雖敗惇京壽」句,亦必非正面訶斥,度亦陰指朝局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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