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同光大老 | 上頁 下頁


  時孫毓汶往江南按事,歸途順道回鄉。所謂「濟寧電線皆斷」,則知在此以前,孫毓汶固與醇王有密電往還,為醇王的謀主。在京大僚,關於政局變化須向濟甯打聽,可知孫毓汶此時的分量,而所謂「電線皆斷」自是有意為之,藉以保密。孫毓汶與醇王通信,固有輾轉遞交的電路,可達北洋。其時盛宣懷方署津海關道,與馬眉叔同為李鴻章朝夕相處的親密幕僚,以醇代恭,盛宣懷亦極可能參與密謀。當光緒初年醇王曾主張以左宗棠代李鴻章,後知其不可,遂與李結納,信任益專。李鴻章其時方以張華奎結納清流,感到張樹聲對他已形成威脅,因為通過盛宣懷的關係,助孫完成倒恭扶醇的密謀,就其個人利益而言,固為上策。電報局為盛宣懷一手所創辦,各地電報局的技術人員,尤其是從事譯電的「電報生」,皆負有為盛宣懷探聽政情、傳遞消息的任務。孫毓汶人在江南,而能遙為策劃,倘無盛宣懷之助,是件不可能之事。

  李鴻章之致憾于張樹聲父子,有一事可證。劉體智《異辭錄》記:

  張靄青觀察,南城謂之清流靴子,譏其比之於腿,猶隔一層也。又謂為捐班清流,而乃翁靖達為誥封清流,以善與諸名士交,而有是稱。觀察才識,文忠固所夙知。先文莊以姻婭故,益加青睞。需次入蜀,立予鹽差,旋補建昌道缺。致書文忠,薦為按察使。文忠複書曰:「朝廷黜陟,從不與聞。」再請則曰:「道員升臬,鯉魚躍龍門,談何容易?」

  以李鴻章的分量,保一督撫亦尋常之事,遑論監司?舉個明顯的例子,光緒四年,李鴻章薦吳大澂可任監司,即以編修用為道員,發往山西交曾國荃差遣,旋授河北道。按:編檢京察一等者,不過外簡知府,丁醜狀元王仁堪以修撰值南書房,頗受眷遇,後有人言,南書房翰林清苦,皆思外放,因命開單進呈。王仁堪家本豐饒,而軍機開單仍以王列第一,藉以排斥,乃特旨不過簡放江蘇鎮江府知府。今吳大澂以李鴻章論薦,謂其堪任監司,竟七品編修一躍而為三品道員;光緒十二年,得簡廣東巡撫,亦李鴻章之力為多。今以本省督撫有意擢道員為臬司,如得李鴻章一薦,絕無不允之理,何況張華奎為故人之子,重以劉秉璋的交情,而始則不報,繼則推諉,出乎恒情,故知必有所憾。

  李鴻章亦深惡清流,但亦深知清流不可侮,且亦不妨利用,手段自是高人一等。其籠絡清流之道,不外以利祿羈縻,除了張佩綸之外,為李所「收買」者得兩人,一為李慈銘,試以《越縵堂日記》證之。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七日:

  馬榖山中丞聘為浙江書局總校勘。

  馬榖山即馬新貽,與李鴻章道光二十七年丁未會試同年。此科為名榜,沈葆楨、沈桂芬、郭嵩燾、鮑深源、徐樹銘、黃彭年、劉郇膏、龐鐘璐,都在這年中進士。狀元即張之萬,會元許彭壽是筆者的叔曾祖,殿試二甲一名傳臚。馬新貽與李鴻章的交情極厚,由皖藩擢浙撫督兩江,皆由李鴻章言于曾國藩,力保而來。李慈銘受馬之聘,出於李鴻章之薦。

  光緒八年四月六日:

  撰合肥相國李太夫人挽聯云:「槐鼎熊茵,甲第雙迎武韓國;鞠衣蜜印,養堂專祭定夫人。」上語用《舊唐書·李光弼傳》語,李母韓國太夫人,李氏與今事適合。合肥本許氏,父育于李,遂冒李姓,故娶李不以同姓為諱也。

  按:李鴻章對李慈銘三節必有厚饋,光緒十年更延其主講天津學海堂,致束脩甚豐。是年三月十三日記:

  謁合肥督相,坐談一時許。合肥受北洋之寄,極使相之尊,其深信夷人,動效夷法,廣作機器,久糜鉅資,又委任非人,誠亦無解人議。然身處危疑,事囂責備,力分勢掣,財匱兵驕,局外之言,不中事會。近法夷和約五事……無傷國體,速定盟言,自來款議,此舉差優,平情論之,功不可沒。

  論李多作開脫原情之語,在李慈銘是很難得之事。但前一日亦即出京謁李之前,致書甘願認以為師的翁同龢,卻又是一派主戰的論調:

  昨作書致翁叔平師,言時局可危,門戶漸啟,規以堅持戰議,力矯眾達,抑朋黨以張主威、誅失律以振國法。……

  一日之隔,口吻頓變,可知李鴻章籠絡之術甚工。李慈銘于同治二年報捐郎中,分戶部,九年中舉,庚辰六年成進士,會試四總裁為景廉、翁同龢、麟書、許應騤。闈中由翁同龢一手主持,先取第十九名,後改第一百名,因欲以其卷「束榜」,並特選其三場文字入闈墨,故李于翁,不無知遇之感。本來房考不薦,主考除了搜遺,無取中之理,所以主考稱「座師」而房考反稱「恩師」。李慈銘于其恩師林紹年殊無恩,雖不廢門生之禮,意頗輕之,行徑與龔定庵相似。

  李慈銘殿試二甲,本可有點翰林之望,但以年老家貧,當不起窮翰林,而賣文為活,聲名早在,亦不必借翰林頭銜,所以「乞翰林院陳情,還郎中本班」,得旨「以厚資敘用」。但直至光緒十三年始補實。

  前一年他請人刻一印,文曰:「道光庚戌秀才,咸豐庚申明經,同治庚午舉人,光緒庚辰進士。」所謂「明經」者,指出學的貢生;生員出學,可以不應歲試。其謝恩詩起句「各場冊載號寵眉,身是宣皇老秀才」,即言道光庚戌入學,難得四朝逢庚,故刻此閒章自娛。

  李慈銘自補授郎中後,兩與考差,以為孫毓汶所惡,「兩試兩取第一」而皆落空,於是黃漱蘭、黃仲弢父子與王仁堪等,集貲「謀為餘捐試俸為考禦史地」,光緒十五年赴考,以翁同龢之力得第二,下一年即補山西道禦史,巡視北城。但既有言責,反而緘默,則以年逾花甲,銳氣已消,而大官大罵,小官小罵,本亦為李慈銘之「術」。其術既售,不罵也罷。

  另一為李鴻章所收買的清流,即是吳大澂。吳頗熱中,先為其同鄉前輩潘祖蔭的門客,其後又巴納醇王。李鴻章是早就看穿此人底蘊的,所以早在光緒初元,即頗假以辭色。當孫毓汶定計掃蕩清流時,所用的辦法,即是扶此輩上虎背,使其顛蹶而下。張佩綸到馬江,地最危;陳寶琛到南洋,為曾國荃的會辦,人最難纏;唯獨吳大澂為李鴻章的會辦,得其所哉,這自是吳事先安排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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