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蘇州格格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「那末,我希望你這兩天就動起手來,早早脫稿,交了出去,銀貨兩訖。免得夜長夢多。」

  「何以謂之夜長夢多?」

  盧蔭文說:「傳說開年以後,各省督撫有大調動,這是閒話,不必管它,你只趕緊動筆好了。」

  由於盧蔭文諄諄叮囑,劉鳳誥便關起門來,潛心構思;花了十天的工夫,將一篇駢四儷六的壽序,字斟句酌,修飾得毫無瑕疵,方始交了出去,第三天便收到了盧蔭文送來的一張四百兩的銀票。

  於是劉鳳誥早早付清了年下應付的各種賬目,寄了一百兩銀子回家,手裡還剩下一百多兩銀子,便天天去逛琉璃廠,物色好書;這天正坐在來青閣看一部明末遺老詩文集的抄本,發現老僕滿頭大汗、匆匆奔來,「老爺快請回去。」他說:「兩廣阮大人的官差在會館裡坐等。」

  「喔,」劉鳳誥問:「甚麼事?」

  「是來投一封信,還有東西,要當面交代。這位差官,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回廣東,今天非見老爺不可。」

  「好!我們走。」

  這「兩廣阮大人」指的是現任兩廣總督,兼署廣東巡撫阮元。他自受劉鳳誥的連累革職以後,隨即蒙賞翰林院編修,在文穎館行走,編集《全唐文》,第二年擢侍講,第三年擢詹事府少詹,接著升內閣學士,轉工部侍郎,外放漕運總督,調江西巡撫,再升湖廣總督,嘉慶廿二年調任兩廣。向例一、二品大員革職之後復用,升遷往往不照常例,阮元巡撫革職到復任巡撫,只不過五年工夫,雖受挫折,不算重創,反而非常惦念充軍遙遠的劉鳳誥,一直都有不算菲薄的接濟。

  因此便有人覺得奇怪,道是劉鳳誥把你害得很慘,你不記他的恨,已經很寬宏大量了,居然還不斷接濟,舉措未免大出常情。而阮元另有一番解釋,他說他少年得意,從點了翰林以後,六年工夫便當到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,年方三十二歲,是從來未有之事。懂命相的人,為他憂慮,怕他「中年不祿」,不想有劉鳳誥一案的意外之禍,賞給編修是他入仕的初階,等於從頭幹起,自然就將盛極必衰的「中年不祿」之厄解消了。所以他對劉鳳誥只有感激;不斷接濟,不過盡同年之義而已。

  因此,劉鳳誥可以想像得到,阮元的差官,要「當面交代」的「東西」,必然是一筆「炭敬」。果然,這筆炭敬是二百兩銀子;不過差官表明:「敝上交代,一定要請劉老爺回覆一封信,我好帶了回去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劉鳳誥關照老僕:「你陪這位總爺到胡同口的冷酒館坐一坐,我好寫回信。」

  阮元的信上說,接到京信,知道他打算辭官回里,他希望劉鳳誥辭官准了以後,先到廣東去盤桓一陣子,因為他想在廣州辦一個書院,打算請劉鳳誥做一番籌畫。

  這是意外的機緣,劉鳳誥心想,此番復出,家鄉親友寄望甚殷,不想一事無成,等於鎩羽而歸,如能到廣東贊助阮元辦一座書院,多少也是一番成就,不枉出山一趟。可是又怕有人說閒話,既然告病回鄉,何以又跋涉南遊,足見是個不安分的人。

  想來想去,委決不下,只好先虛晃一招;當下舒紙伸毫,匆匆寫了一封覆信,除了致謝雪中送炭的「炭敬」以外,關於書院一節,覺得玆事體大,衰年恐難勝任,需要好好思考,才能決定行止;一等考慮停當,立即函告。

  寫好信又包了四兩銀子的一個賞封,打發了阮元的差官以後,命老僕先到胡同口的二葷鋪叫一個火鍋,另買一個「盒子菜」,再沽兩斤上好的蓮花白;然後去請盧蔭文來小酌。

  等客人一到,圍爐把杯,劉鳳誥一面勸酒,一面談阮元送「炭敬」及邀他赴廣東的事,盧蔭文也很替他高興;但聽說劉鳳誥還在躊躇,卻又不免詫異。

  「這是個極好的機會,我不知你為甚麼猶豫?」

  「人言可畏?」劉鳳誥說:「我是怕極了那些無中生有、辨既不可、忍又不能的流言。」

  「那就回絕了人家。」

  「可是又覺得可惜——」劉鳳誥搖搖頭說不下去了。

  盧蔭文默默喝了一口酒,忽然說道:「你這件事,無法從理路上去論是非,純然是心裡有一個疙瘩、化解不開。你不妨去求一支籤看看。」

  「哪裡去求?前門關帝廟?」

  「關帝廟當然可以。還有個地方,離你這裡很近,你應該知道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劉鳳誥問:「是個甚麼地方?」

  「是座土地廟,裡面住了個四川來的舉子,兩科未中,白住了四五年,自覺過意不去,替土地廟的住持搞了一套籤,頗為新奇,香火竟因此大旺。」劉鳳誥接著講那套籤之所以新奇,「那套籤一共一百支,用十二生肖的各種典故,開譬分解,頗為玄妙。」

  「靈不靈呢?」

  「靈不靈,就要看個人的會心了,有的靈,有的不靈,沒有準譜。」

  劉鳳誥好奇心大熾,「你說不遠,」他問,「在甚麼地方?」

  「由你這條胡同的北口,往東一拐,就是牛角灣胡同,一走過去就看到了。」

  「那很近嘛!不知道現在關了廟門沒有?」

  「沒有,沒有,起碼要到三更天才會關。」

  「那!」劉鳳誥興致勃勃地,「咱們去走一趟,如何?」

  「行!」

  於是兩人戴上帽子,穿上皮袍,頂著西北風到了牛角灣胡同,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座土地廟。

  盧蔭文口中的所謂「住持」,其實是個廟祝,四十來歲年紀,梳個道髻,卻又不全是道家打扮,不衫不履,人還不俗。盧蔭文跟他見過兩面,管他叫老胡,介紹劉鳳誥,只說是「江西來的劉老爺」;又說「劉老爺有事來求支籤,你請便吧!」

  老胡很知趣,知道這是不願意他在場;當下告個罪,回裡面去了。當方土地是最起碼的神道,但劉鳳誥既是來求指點迷津,不能不盡禮貌,上了香跪了下來,默禱一番,方始從盧蔭文手中接一筒,搖了三下,往上一聳,跳出一支籤來,上面寫的是:「第八十七籤,的盧」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