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蘇州格格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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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相馬經》上說,白額馬的白紋,自額上下沿,由鼻而入口齒者,名為榆雁,一名的盧,「奴乘客死,主乘棄市」,是「凶馬」。但三國志蜀志的「先主傳」注,說劉備失意時,南依劉表,屯兵襄陽對岸的樊城,劉表麾下的大將蒯越、蔡瑁,打算殺劉備向曹操獻功,請劉備過江赴宴。酒半,劉備警覺,託詞如廁,騎馬逃走,這匹馬便是的盧。 逃到襄隄城西檀溪,的盧陷在水中,進退不得,而追兵已經殺到,劉備對馬說道:「的盧!今天遭遇難關了!你要努力。」的盧奮力一躍,三丈之遠,竟越過檀溪,而得脫險。 籤詞譬說,當然脫不了這些典故,取籤來看,共是四言八句:「奴惟司閽,何由客死?主不犯法,何由棄市?檀溪一躍,脫險及時。動或求福,靜則禍止。」 「這很明白了。」劉鳳誥說:「一動不如一靜。」 「不然。」盧蔭文立即接口:「『吉凶悔吝生乎動』,禍福在人不在馬,動不一定不吉。我實在不明白,你一個已無官職的翰林,應故人之邀,參作育人材之謀,會有甚麼禍事臨到你頭上?」 劉鳳誥沉吟不語,好半晌,用平靜而堅決的聲音說:「阮伯元用我,我就是的盧;的盧妨主,我決意謝絕他的好意。」 盧蔭文點點頭:「這就是我所說的,『各人的會心了。』你這麼解釋,就再無旁人置喙的餘地了。」 「回去喝酒吧!」劉鳳誥失聲說道:「糟糕!沒有帶錢怎麼辦?」 「你要送香金是不是?」 「是啊!不送,籤就不靈了。」 「那好辦!你先在緣簿上寫一筆,叫他到會館中去取好了。」 於是劉鳳誥在緣簿上寫了四兩銀子,說明了住處,方與盧蔭文回到會館,重拾酒杯;興致也似乎比先前好得多。 「這四兩銀子其實只買了一句話:『靜則禍止。』如果奴僅只是在家看門,根本就不會死在旅途上;主人不犯法,從何而得大辟之罪?」盧蔭文喝了一大口酒,搖頭晃腦地說:「有味哉!『靜則禍止。』」 正在談著,老僕引進一位初交的不速之客來,便是那土地廟的廟祝老胡。只見他左手提一瓶酒;右手提一個白磁大罐,不知內盛何物。 「盧老爺、劉老爺,」他說:「我首先聲明,此來跟緣簿無關。」然後將所攜之物放在桌上,看著盧蔭文問:「盧老爺,你老倒猜上一猜,白磁罐裡是甚麼東西?」 盧蔭文望空使勁嗅了兩下,又想一想,說:「彷彿聽說過,你製『東坡肉』是一絕,莫非即是此物。」 「一點不錯。等兩位走了以後,我才知道劉老爺是探花。」老胡答說:「狀元,有的靠運氣。榜眼、探花,可一定是真才實學,恰好今天燉了一鍋肉,特為舀了些來請劉老爺嘗嘗,聊表敬意。」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劉鳳誥急忙接口,「不嫌委屈,一起喝一杯如何?」 「既然闖了席,自然要叨擾。」 於是添了一副杯筷,坐了下來,劉鳳誥問道:「聽足下口音是四川?」 「是。我是川東。」老胡打開了帶來的酒瓶,一面幫主人斟酒,一面說道:「老王賣瓜,自讚自誇。我這酒,亦是市面上買不到的,一共八種四川老山藥材,泡的瀘州大麯,補中益氣,久服毫無流弊。兩位試過就知道了。」 「你的肉呢?」盧蔭文開玩笑地問:「有些甚麼好處?」 「東坡肉,天下的製法只有一種,『少著水、慢著火,火候足時它自美。』我與眾不同的是,我有一鍋老滷,至今十四年了。」 「足下在京多年了吧?」劉鳳誥問。 「也就是十四、五年。」老胡略想一想說:「我是嘉慶十年,跟劉青天一起進京的。」 原來老胡本是劉清部下的鄉勇,由軍功保舉,已當到千總,為劉清的衛士之一。嘉慶十年,劉清以四川按察使的職銜,奉召入覲,老胡跟隨到京,酒後與同事口角,鬥毆致死;聽同事的勸,畏罪潛逃。後來想想不妥,打算投案,託人向劉清說情;劉清的答覆是:「殺人償命,無話可說。他如果回來,我一定按軍法從事;即令以後在四川,只要我知道了,亦不會放過他。他如果想活命,只有飄流在外;我不能用『海捕文書』去抓他。」又說:「亡命天涯,有家難歸,就是他無故殺人應受的懲罰。都是我的部下,如果他殺了人可以不抵命,我對死者如何交代?如抓不到他,沒有人可以指責我不對。」 這就很明白了,老胡只要不回四川,劉清就決不會為難他。因此,找了一座破敗的小土地廟棲身,他會的花樣很多,哄哄愚夫愚婦,聚歛些不算過分的財物,居然也很逍遙地活了下來。「那末,」盧蔭文問:「你想不想回四川?」 「人哪有個不想念家鄉的?」 「莫非劉青天還在四川?」 「劉青天早就離川了。」老胡答說:「他從那年回川不久就調差——」 劉清於嘉慶十年入覲事畢,攜著仁宗御製的詩卷:「循吏清名遐邇傳,蜀民何幸見青天?誠心到處能和眾,本性從來不愛錢。」回到四川,以繼母去世、丁憂開缺。限滿起復,改授山西按察使,又調布政使;眼看要成封疆大吏了,不想得罪了巡撫,參他袒護屬吏;降四級改敘,以從四品京堂任用。劉清亦上了一個奏摺,自陳不勝藩司之任;仁宗大為不悅,因為這好像是指朝廷用錯了人,有旨斥責他冒昧,降調為刑部員外郎,正好熱河要設一名掌理刑名的司員,就近處理訴訟,這是個苦差使,大家都不願意去,結果落到了劉清頭上,他在熱河,審理蒙、漢糾紛,斷獄公平,蒙民亦呼之為「劉青天」。 嘉慶十七年改授山東鹽運使,下一年河南滑縣教匪起事,山東匪黨起而響應,梁山泊附近的曹州、定陶,相繼淪陷,巡撫大懼。劉清自動請纓,帶兵進剿;山東多年來平靜無事,士兵習於安逸,已不大能打仗了,劉清脫下朝靴,換上草鞋,親自帶頭領兵,連戰皆捷,兩月事平,特詔嘉獎,升任雲南布政使,但仍留山東,防匪復起。 劉清不喜歡坐下來處理文書,亦不耐煩對上官虛禮周旋,因而上奏告病。朝廷知道他不是真的有病,改文為武,授職登州鎮總兵,又改調曹州,至今仍在山東。 「既然劉青天早就不在四川了,你還怕點甚麼?」 「我不是怕劉青天,不敢回去。」老胡答說:「我覺得人總要講公道,當時劉青天是劃出兩條道兒,讓我挑一條走,一是回去領死;二是不回四川。我挑了後面一條,不管劉青天在不在四川,我都得說到做到。」 聽完他這番話,盧、劉二人不約而同地,深深點頭。劉鳳誥心裡在想,看他能言善道,帶幾分江湖氣;不道倒是修養甚深、律己甚嚴的君子! 即由此一念,他跟老胡結成了朋友。年底下家家都忙,盧蔭文也很少來看他,所以常跟老胡在一起盤桓,為他的東坡肉及藥酒,做了好幾首詩;又替他的那套籤補充了好多條。客邊孤身的蕭瑟淒清,好像一掃而空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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