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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兩個月以後,朱勳說他的太太歸寧省親,不幸染患時疫,死在娘家。發訃聞開弔,臉上掛滿了悼亡的憂傷,朋友同事,紛紛勸慰;少不得也有人勸他續絃;其中有一個,正就是他期待中的月下老人。

  此人姓陳,是個大挑知縣。舉人會試,三科未中,年紀已入中年,為求仕祿,得以申請「大挑」,額定十取其五,其中兩名是知縣,三名是學官;但雖挑中知縣,一樣也要分省候補。陳知縣在陝西已候補了十年,只署理過一任知縣,為時不過半年,所以談到宦途,有一肚子發洩不盡的牢騷。

  他和朱勳很談得來,常在一起喝酒,有一回又談到功名,他很替朱勳可惜,「老弟,你路走錯了。」他說:「捐班的佐雜出身,一輩子也出不了頭;你年紀這麼輕,既是監生,怎麼不應北闈鄉試?」

  「正途出身,自然是件再好不過的事,無奈筆底下拿不起來,只好認命。」朱勳答說:「我不相信一個人會一生一世出不了頭。一個人一生一定有一次機會,世事變幻莫測,是怎麼樣的一個機會,不但無法預知,甚至無法想像,因為如此,機會來了自己還不知道,以致交臂失之。如果看準了是個機會,能夠緊緊抓住,出頭也是很容易的事。」

  「談到機會,現在倒有一個,可惜老弟亦不合格。」

  「喔,你倒不妨談談。」

  「黃廉訪有個外甥小姐——」

  「廉訪」是按察使的別稱;陳知縣指的是陝西按察使黃本立,他幼失怙恃,由胞姊撫養成人,名為姊弟,情同母子。他胞姊臨終以前,將唯一的弱息,託付給胞弟;黃本立有子無女,所以將這個外甥女兒,視如親生,擇婿的條件,頗為嚴格,高不成,低不就,轉眼之間,過了芳信年華,如今已是將近三十的老小姐,不能不降格以求了。

  但即令如此,亦仍難有適當的人選。以她的年齡,要嫁門當戶對的人家,只有做「填房」;那位小姐對做填房不反對,但提出三個條件:第一,年紀不能超過三十五;其次,並無姬妾;最後,前妻並未留下子女。這就很不容易物色了。

  「若能中選,縱不能說坐致青雲,但飛黃騰達,可以預期,黃廉訪跟撫台是同年至交,言聽計從,提拔外甥女婿,容易得很。那位小姐繼承了一筆遺產,據說不下兩三萬金,掃數陪嫁,可以發一筆妻財。」陳知縣又說:「如今的京官死要錢,進京『引見』一次,各處打點,再起碼的地方官,至少也得花上兩三千銀子。如果娶了那位小姐,做官的路子有了,做官的『本錢』也有了。」

  這是一年前的事,朱勳當時心中一動,但旋即拋開;及至接到岳母思女的信息,想起陳知縣的話,驀地裡省悟:這不就是那個機會嗎?他今年三十三歲,既無姬妾,亦無子女,完全符合那位小姐的要求;這樁好事,可說有十足的把握。

  果然,陳知縣是來說媒的;經過往返撮合,而且那位小姐私下還相過親,芳心默許,使得朱勳如願以償地作了黃本立的外甥女婿。

  滿月以後,要談功名了,「姑爺,」他說:「你的本缺要補,最快也得兩年,昨天我跟藩司商量,有個缺,可以『借補』;不過,不知道你肯不肯暫時委屈?」

  朱勳不置可否,只答一聲:「是。」等黃本立說下去。

  「咸陽縣的縣丞出缺,如果你肯委屈,馬上可以『掛牌』。」黃本立緊接著又說:「這是一時過渡,快則半載,多則一年,包在我身上,讓你抓印把子。」

  七品的按察使經歷,「借補」八品的縣丞,故而謂之為「委屈」。既是一時權宜之計,而況又有一年半載可升縣令的保證,朱勳自然樂從。

  「我遵舅舅的吩咐!」朱勳在私底下照他妻子的稱呼,管黃本立叫舅舅。

  由於預知是個短局,朱勳隻身上任,將新婚妻子仍舊留在省城。他的運氣不錯,黃本立確實也夠力量;不過八個月的功夫,由咸陽縣丞,調補附郭的咸寧縣令。

  天下的府城,除了蘇州府人煙稠密、轄有三縣以外,一般都是兩縣,稱為「附郭」。西安府的附郭兩縣,西面長安為首縣;東面咸寧,號稱難治。

  原來咸寧縣境界,便是唐朝京兆府萬年縣的轄區,高宗以後作為天子正衙的「東內」大明宮;玄宗內禪成為太上皇以後頤養天年的「南內」興慶宮,以及高僧玄奘主持的大慈恩寺,還有名聞天下的平康坊,都在萬年縣內。入清以後,八旗駐防的各名城,皆築有「滿城」;西安的滿城,就「東內」與「南內」的遺址建造,旗民雜處,糾紛不斷,所以咸寧縣令,是個有名的吃力不討好的缺分。

  但朱勳手腕靈活,將駐防的將軍及副都統敷衍得很好,因此向來旗民糾紛總是百姓吃虧的情況,竟能扭轉,大致算是平等對待,朱勳的官聲大好,先調乾州直隸州知州,然後擢升為關中咽喉要隘的同州府知府。

  其時教匪之亂,漸成燎原之勢,西安成為制馭四川、湖北兩省的關捩之地;欽派大員,由京師到西安,經山西入陝,必經同州,朱勳送往迎來,不知遇到大大小小的多少麻煩,卻從未難倒過他。因為如此,當朝廷決定派遣東三省的騎兵,赴川鄂兩省會剿時,朱勳得由同州知府擢升延榆綏道,駐紮榆林;東三省的部隊經內蒙古由榆關入陝西,大軍過處,要伕子、要糧秣,甚至還要聲色的供應,朱勳都有辦法應付,這也正就是上官要調朱動任此缺的作用所在。

  到得教匪之亂平定,朱勳已升到陝西按察使,一方面是撤軍善後事宜,以西安為兵站;另一方面,控制回疆,亦以西安為樞紐,所以陝西仍是安危所繫的西陲重地,非用熟悉當地情形,而且能駕馭所屬文武大小官員的人主政不可,這就造成了朱勳在陝西堅不可拔的地位,由臬司而藩司、而巡撫,三十年的宦轍,始終不離陝西。

  「自佐雜到封疆,始終服官於一省,這在本朝尚無先例。」劉鳳誥問道:「我想其中一定還有別的道理,你說呢?」

  「不錯。不過這個道理,是功名之士萬萬想不到的;他之能夠三十年不離陝西,跟他的出身有關。」

  「你這話費解。」

  「我一說,你就明白了。他是沒有地方可調。」盧蔭文進一步解釋道:「他肚子裡有多少墨水,姑且不論,反正監生出身,當京官就不夠格。即以小京官而論,中書科中書,行人司行人,大理寺評事,國子監博士,所謂『中行評博』,最起碼也是個舉人;他一個監生,怎麼混得到一起?至於調到別省,州縣官中,『榜下即用』的兩榜進士,比比皆是,外官中的正途出身,格外矜貴,不跟他論功名而論科名,他一個監生,敢受『老虎班』州縣官的『手本』嗎?」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劉鳳誥的聲音,既欣慰,又感傷:「出身還是很要緊。」

  「言歸正傳。」盧蔭文停了一下說:「那位黃廉訪,當年不知受甚麼案子的牽連落職,家居二十多年,未能復起,今年八十歲了,還健旺得很。朱中丞為了報恩,歲時令節,存問不斷,今年十二月八十生日,本來想為他舉觴祝壽,大宴賓客,不想適逢國喪,不能宴客唱戲。黃廉訪表示,與其熱鬧一時,不如得一篇壽序,可以傳諸子孫;同時開出條件,這篇壽序,須出於才子的手筆,最好是鼎甲出身。足下不正如其選?」

  劉鳳誥想了一下說:「這朱中丞總算是有良心的,我可以勉為其難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」盧蔭文說:「潤筆是這個數。」他伸出四指比了一下,自然是四百兩,不會是四十兩,且又加了一句:「你如果嫌薄,我還可以託人去說,請他再從豐。」

  「不、不!四百銀子也很豐厚了。再多要就傷廉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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