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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左宗棠領著兩個內弟,將貴客迎入廳內重新見禮。有個氣度閒雅的中年男子,便是左宗植。吳三畏亦是初見,對這位新科解元,非常客氣;胡林翼則更是以兄長視他了。

  接下來開席,是特為從省城裡請來的名廚。周老太太本來還想叫一班戲來,左宗棠認為太俗氣,現搭戲臺也費事,極力勸阻,方始作罷。有酒無戲,不必用方桌開兩席,改用一張大圓桌;為了尊重父母官,要推吳三畏首席,他當然堅辭,改推胡林翼;但胡林翼又謙讓左解元,左氏弟兄不從,最後終於還是由主客胡林翼居首,其次是吳三畏,再次是左宗植,周家小弟兄不上桌,由左宗棠代作主人。

  席間的話題集中在兩江的政事,胡林翼很興奮地表示,兩江的局面為前所未見,鹽、漕、河三大政以外,又疏浚太湖經黃浦江,由瀏河出海的河道,蘇常一帶,已無水患,真正成了樂土。由於督撫的和衷共濟,江南幾於百廢俱舉;而林則徐能夠經常到江甯,跟陶澍探討大計,通力合作,則是因為陳鑾當他的藩司,坐鎮蘇州,可無內顧之憂。此外安徽巡撫鄧廷楨文武兼資、政聲卓著;江西巡撫周之琦,亦能勤政愛民、克盡職守,此一督三撫,都是翰林出身,科名相距亦不遠,在京時不是同年便是同寅,所以凡事都好商量,從不會鬧意氣,所謂政通人和,為政得人和,則任何困難都易於化解,而為朝廷倚為柱石的大臣,則以扶持善類、獎引人才為第一要務。

  這番議論,固是胡林翼平正通達,喜于屈己從人的性情使然;但亦是下了一個伏筆,以便於向左宗棠遊說。

  到得席散,吳三畏回城;貴賓各歸客房,為胡林翼設榻之處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院落,左宗棠複又置酒,藉為談助。

  「季高,我是奉家嶽之命,特為來請你到江寧作客;家嶽久慕你『身無半畝,心憂天下』,像範文正公那樣的志節人品。家嶽確是愛才若渴的性情,你倒不可辜負他的一片誠意。」

  「噢!」左宗棠靜靜地傾聽著,不置可否。

  「舉國風雅,集于兩江,隋唐以後,無不如此;以東南財賦之區,成人文薈萃之地,理之所宜,未有窮山惡水,能出騷人墨客者。不過,自古已然,於今為烈,則別有因緣;季高,你說那是甚麼緣故?」

 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說:「兩江大吏,都是詞林中人,自然就能扶持風雅了。可是如此?」

  「然也!」胡林翼答說:「兩江一督三撫,不但都是翰林出身,而且本人就是一大作手,鄧嶰筠的詩,是早就知名的;林少穆善制楹帖,挽聯尤其出色;周稚圭的詞填得極好——」

  「誰!」左宗棠打斷他的話問:「你是說江西周中丞?」

  「是啊。周之琦字稚圭。」胡林翼手持酒杯,徐徐說道:「詞自朱竹垞、厲樊榭創浙派以來;近年又有常州詞派興起,能不依附浙常兩派,卓然獨立的詞人,照我所知,只有兩位,一位就是今年跟我們倆同樣名落孫山的項鴻祚。你還記得吧,跟我們兩個敘過年紀,比我們大十四歲的那個杭州人?」

  「記得,號叫蓮生,貌似紈袴,但能說得出『不為無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』這兩句話,可決其必非俗士。」

  「他所說的無益之事,便是填詞;已刻了《憶雲詞》甲乙丙丁四稿行世。」胡林翼停了一下又說:「再一位就是周稚圭,在南昌刻了詞稿第一集,名為《金梁夢月詞》,你如果想看,我可以送你一部。」

  「君子不奪人之好,如果你只有一部,我就不要。」

  「多得很,兩江督署的官廳上擺了十幾部,隨便拿。」

  「此亦是做官之一道。」左宗棠問:「令嶽呢?我聽說作了一部陶侃的年譜。」

  「是的。家岳是陶桓公之後,不過他致力的是陶詩,有《淵明集輯注》、《靖節年譜》,都刻出來了,家嶽吩咐帶兩部來請你指教。」

  「指教言重了。」左宗棠答說:「令岳既是陶侃之後,想來亦是淵明之後;從《桃花源記》推測,應該是從常德府遷來的。」

  「這,」胡林翼一楞,「我倒不知道,也沒有想過。你見了家嶽,當面問他好了。」

  「潤芝,」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,開口致歉,「實在對不起,請你代為向令嶽道謝,我實在不能不辜負他那一片雅意。」

  胡林翼原曾想到,左宗棠不是能被輕易說服的人,心理上有了準備,所以能平靜地問:「想來你有你的難處,叨在知交,何妨見告,看有甚麼消除的法子?」

  「當然,我的苦衷,一定會據實奉陳;不過解消的法子,只有一個,我不說你也能想像得到。」

  這好像牽涉到錢上有甚麼困難,這應該是容易解消的,但話到口邊,突然縮住,覺得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,比較妥當。

  於是他改口說道:「說實話,我實在無法想像;或者說,想得太多,莫衷一是。不過,不論任何難處,我相信我都有辦法。」

  「不然,老兄無能為力。我說只有一個法子,就是守在湖南。」左宗棠略停一下又說:「我有下情上告,話說來很長,只怕你累了——」

  「不,不,」胡林翼搶著說道:「盡不妨作長夜之談。」

  「然則要作長夜之飲了。」左宗棠說:「我叫人再溫酒。」

  添了酒來,把杯深談,左宗棠談他落第回鄉,到得淥口一看,妻子形容憔悴,瘦骨支離,像是生了一場大病。

  自從到了周家,胡林翼尚未見過周筠心,這時才知道緣故,想是臥病在床,不能下樓,當下急急問說:「嫂子是甚麼病?」

  「肝氣。今天正好又犯了;不然,以你我交誼,我一定要讓她來見禮。」

  「肝氣鬱結,多起於情志內傷。」胡林翼蹙眉說題:「這個病很討厭。」

  「對了,你說得一點不錯。得病之因,正是『情志內傷』。唉!」左宗棠歎口氣,「說起來不知道要怪誰?或者要怪自己,心志不堅,不該在武昌問卦。」

  「怎麼?」胡林翼大惑不解,「莫非要怪召慕堯?」

  「也不該怪他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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