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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於是胡林翼所經兩江轄區在江蘇、安徽、江西三省的各府,如江寧、安慶、南康、南昌、臨江、袁州等等所屬的州縣官,都得到了消息,有的請當地紳士,有的托善文墨的幕友,出面來接待,盡禮盡歡,不談公事,甚使胡林翼有賓至如歸之感。

  袁州府屬的萍鄉縣,是由一個廩生出身的幕友,到府城宜春來迎接,此人名叫趙春,很親熱地說:「敝東是令尊探花公的得意門生,他特為關照,因為制台事先有諭,不敢跟潤芝先生見面,真是愧對恩師,命我當面致歉。潤芝先生如有甚麼吩咐,盡請明示,無不如命。」說著,遞上一份萍鄉縣令的名刺。

  胡林翼一看,縣官名叫朱三源,雲南蒙自人,才知道是他父親胡達源放雲南主考所取中的門生;是名能員,所以在仕途中一帆風順。

  這時靈機一動,開口說道:「我回湖南掃墓,行道經過貴縣,是奉家嶽之命,要去淥口看一位至交左季高;他是湖南壬辰科左解元的令弟。」

  「是。」趙書問道,「左解元不是湘陰人嗎?」

  「你老哥問得好。我正是如此,想求我們朱大哥一件事。左季高住在淥口岳家,姓周;老兄知道的,身為贅婿,而有傲骨,對交往的禮數,格外挑剔。我深怕面子不夠,左季高不肯見我,回江寧以後,對家嶽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喔,我明白了。敝東既跟潤芝先生世交至好;又是奉了陶大人之命來辦事,敝東一定盡心盡力,想辦法來做足面子。所為難的是——」

  趙春沉吟不語,胡林翼卻心中雪亮,淥口屬醴陵縣管轄,不但隔縣,而且隔省,力所難及;如果連萍鄉縣令的「導子」都進不去,還談甚麼「做面子」?

  「不要緊。」趙春又說:「敝東跟醴陵吳大令,公私兩面的交情都不淺,一定會有辦法。」

  「費心,費心,請為我先跟朱大哥致謝。喔,我還要請問,楊歧寺在萍鄉?」

  「是,在楊歧山。此山相傳為楊朱泣歧之處。楊歧寺新修不久,劉禹錫手書的高僧塔銘石碑,亦挖到了,很可以逛一逛,只是——」趙春沉吟了一會問道:「潤芝先生何以忽然問到楊歧寺?」

  「禪宗最大的一支是臨濟宗,此宗之下又有許多支派;南宋高僧方會在楊歧寺創立一派,故名『楊歧宗』。最近看禪宗掌故,方知此事,而恰好要到萍鄉,此佛家之所謂『因緣』,不想錯過。」

  「這麼說,在揚歧寺總有一番盤桓?」

  「是啊,總不免尋尋遺跡。」

  「那好。」趙春欣快地說:「楊歧山在萍鄉城北七十裡,來回總得三天;敝東亦正好趁此工夫,跟醴陵吳大令接頭,籌畫一下。等潤芝先生禮佛回來,就有消息了。」

  「好,好!」胡林翼又說:「由宜春到了萍鄉,我想一直就上楊歧山,不必跟朱大哥見面,免得麻煩。足下以為如何?」

  這正是朱三源請幕友出面來接待的本意,在趙春是求之不得,恭恭敬敬地答說:「謹遵台命。」

  於是趙春詳詳細細地寫了一封信給朱三源,轉達了胡林翼的意願;同時說明,由宜春徑赴楊歧山,需派人通知楊歧寺款接貴賓。這封信當夜派隨從騎快馬送回萍鄉,趙春自己在第二天上午方陪胡林翼啟程往西,一進萍鄉東門,便有應接的人迎上楊歧山;四天之後,方回萍鄉,住在驛館。

  其時趙春已如微服私訪般,悄悄到隔省的醴陵去走了一趟。醴陵縣令名叫吳三畏,亦是一名能員,得有機會結交江督之婿、探花之子的胡林翼及左氏昆仲,自然不會忽視,加以與朱三源在公私兩面都常有聯手合作的淵源,所以商量的結果,非常圓滿。

  首先,吳三畏派了一名禮房書辦到淥口周家,說胡林翼銜他岳父之命,即將來訪,縣裡已替他備了公館,問左宗棠的意思如何?

  照左宗棠的意思,既然縣裡已有預備,就讓他作「吳大老爺」的貴賓好了;但周老太太極好面子,說胡林翼專訪「我家姑爺」,自然住在淥口,家中客房極其寬敞,盡堪款客,不必縣裡費心。

  第二步便要等候胡林翼的消息了;從楊歧山回城的下一天,朱三源親到驛站來送行,這一趟破例見面,他亦有個說詞,說有幾樣土儀,要「孝敬老師」,托胡林翼帶去。總督的功令再嚴,亦不能阻止他不修弟子之禮、不敘世交之誼。

  萍鄉亦產陶器,所以朱三源的禮物中,有個製作很精美的花瓶;但胡林翼入手即知內有文章,便即笑道:「朱大哥,你當我是趙普嗎?」

  朱三源也笑了。宋朝開國,以「半部論語治天下」的趙普,極受寵信;「十國」之主,爭相結納,有一回吳越王錢俶,饋送趙普「海物十瓶」,其實內中皆是「瓜子金」,為宋太祖無意中發現,寵信自此漸衰。朱三源感激師門,在花瓶中亦暗藏了二十兩金葉子;如今聽胡林翼的話,知道已為他識破機關,只好笑而不答。

  「朱大哥,請你收了回去。」胡林翼正色說道:「你敢送,我亦敢收,家嶽問到我,自有話辯解;但如有人攻訐你,我就無能為力了。」

  朱三源不敢多說,乖乖地收回花瓶;殷殷話別,很鄭重地託付趙春,將胡林翼送到淥口。

  往西到得一個名為老關的地方,即是贛湘兩省的接壤,亦為萍鄉與醴陵交界之處;邊界上有座涼亭,亭外陳列著兩乘大轎及縣官的儀杖。湖南已出兩江的範圍,自可不受江督的約束;所以吳三畏親自帶領從人,前來迎接。

  於是胡林翼由趙春先容,與吳三畏見了禮,道勞道謝,略事寒暄,換了兩乘大轎,鳴鑼喝道,一直到了淥口;周家雖未結彩,卻張了燈,大廳簷前掛了四盞簇新的大宮燈,太陽尚未下山,但已點了起來,紅光瀲豔,喜氣洋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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