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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「四少爺,」她用左貴的稱呼,「請你告訴老管家,明天上午來不及,他不妨多睡一會;吃過午飯動身好了。」

  這一下,將左宗棠心頭的鉛塊移走了,高聲向窗外答道:「好,我知道了。你先請上樓吧,我馬上就回來了。」

  「是了。我先走。」

  來時悄然,去時卻有意發出聲響;周筠心大聲招呼丫頭,掌燈照路。左宗棠等聲音遠了,方開口問左貴:「你看還得要多少錢才夠?」

  「受賀的有兩位,二少爺又是解元,這個場面要小也小不下來。」左貴撥弄著手指,念念有詞地籌算了一會答道:「總要在祠堂裡請三天酒,一班花鼓戲是少不了的,照我估計,總得二百兩銀子。接下來還要會試的盤纏,那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「怎麼難說?」

  「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?」左貴答說:「二少爺說,他決定不去會試,一是盤纏不夠;二是家裡沒有人照應。不過中瞭解元,不去爭會元、爭狀元,大家都說太可惜了。」

  嘉慶二十五年,大清朝第二回出「連中三元」的豔談,至今不過十來年,記憶猶新;左宗棠卻認為那是十分渺茫的事,不過秋闈得意,不赴春闈,似乎沒有道理。如果說盤纏只夠一個人用,他認為二哥應該儘先,這是天經地義,但此時不必跟左貴談論,只說一句:「我知道了。你不必擔心事,四少奶奶賢慧,一定會有辦法。」

  果然,等他一上了樓,剛坐定下來,周筠心便即說道:「我打算跟娘說,二哥的賀禮送二百兩銀子;我自己有點私房,也可以抽二百兩出來。有四百兩銀子,眼前以及明年春天的事,不知道能辦得下來不?」

  「明年春天的事」自然是指春闈,左宗棠答說:「開賀請客連進京盤纏都夠了。」

  但是,錢在哪裡呢?四百兩現銀是八個大元寶,左貴年紀大了,一個人拿不動,看來還得周家另外派人送;那一來似乎又太招搖了。

  正當左宗棠心裡七上八下在盤算時,周筠心又開口了,「銀子要到長沙去取。」她說:「它那裡也可以出銀票;這就方便多了,要怎麼用就叫它怎麼開。」

  「它」是指誰?左宗棠茫然不知,他是新姑爺,不便過問岳家的財務,即便此刻亦不願打聽,只沉默著等候妻子往下說。

  「明天上午,我先跟娘說了,請何先生寫好給森源興的信,讓左貴帶到省城裡,要怎麼開票,他自己跟森源興接頭好了。」

  這一說,左宗棠明白了,森源興是長沙木業的領袖,東主姓曾,辰州人。辰州府重岡複嶺,帶水縈紆,是有名的木材產地,合抱不交的松、杉砍伐下來,結成木排,利用春末夏初水勢盛漲之時,沿著沅江、辰溪,順流而下。經營此業的商人,稱為「排客」;姓曾的便是其中巨擘。湖南的木材生意是大買賣;而無論南北,只要是大買賣,都能存款,憑折出納,甚至開出可當現銀使用的票據。想起周家亦必是有款子存在森源興,而且數目似乎不小,所以支用要由周家的帳房何先生寫信通知。

  「四哥,」周筠心又說:「在湘陰開賀,你總要回去一趟;你打算甚麼時候動身?」

  「老太太不是在說,要好好兒熱鬧兩天,不知道定了日子沒有?」

  「應該湘陰熱鬧過了,再在這裡熱鬧;我已經跟娘說過,她會體諒的。」

  足見妻子深明大義,左宗棠頗為感動。他本來最怕的是,岳家不放他回湘陰,會惹老家親友恥笑,如今可以放心了。

  「你歇一兩天就走吧,早去早回。」

  「好!我儘快趕回來。」

  「別忘了把二哥一起請了來。」周筠心特為又叮囑一句:「一定要請二哥來。」

  於是下一天在打發左貴上路以後,周筠心隨即又安排夫婿回湘陰。這是左宗棠匝月之間,第二次與嬌妻分手,頗有依依不捨之意;反倒是周筠心很看得開,只再度叮囑,左家昆仲務必同來。左宗棠知道,岳家非常好面子,左宗植肯來,平添不少光采,所以鄭重允諾,一定不會讓她失望。

  * * *

  左家世居湘陰達六百年之久,族人眾多,而且還有從鄰縣如湘鄉等地趕來賀喜的。因此場面極其熱鬧,但花費亦頗可觀;事後算帳,三天工夫花了三百多兩銀子,左宗植手頭所余,連親友送的賀禮在內,還不到一百銀子。

  「四弟,」左宗植說:「我原來就不打算進京,如今更是情勢所迫,只夠你一個人的盤纏,你打算甚麼時候動身。」

  「二哥,」左宗棠使勁搖著手說:「我盡可以等,你可不能再徒事蹉跎了。能夠一起去最好,否則,當然是你走在前面。」

  「不!這不是客氣的事,要有個好好的打算。一起去呢,已是辦不到的事,就算辦得到,也不能這麼做,你想,我們走了,家裡交給甚麼人?莫非讓你二嫂也到周家去作客?我想,你也不肯這麼辦,是不是呢?」

  「這總有辦法可以安排——」

  「你不必說這些空話了。」左宗植打斷他的話說,「我在想,你會試得意,不是點翰林就是分部;依你的年紀,決不會榜下即用——」

  「不!」左宗棠搶著說:「我倒是希望去當縣官。若說不講究做官,講究做事,上則督撫,不然寧願當風塵俗吏,反倒有展布的餘地。」

  「那是你這麼想,無奈吏部銓選,自有多年相沿的規矩,不是你想啥就啥的。這些閒話,不必多說,只說你當京官,不能馬上就請假;弟妹在娘家,可以不論,此外,我總有辦法維持一個家,先人歲時祭掃,你亦可放心。倘或祖宗積德,你能入鼎甲,另當別論,我只希望你名在二甲,又點了庶起士,散館留館,能放個考差,那麼如果我未滿四十,倒很想進京下闈拚一拚。這是兩全之計,我籌之已熟,你依我的話沒有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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