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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左宗棠此時心懷大暢,情不自禁地上前扶著她的左臂說道:「你走好。」

  周筠心將扶在丫頭肩上的右手抽了回來,輕輕推了他一下,低聲說道:「別這樣,大家會笑。」

  「沒有人笑話你們,只替你們高興。」羅仲儀轉臉向周老太太提議:「大姨,我看今天應該季高跟表妹上座,委屈你老人家做主人。」

  「原該如此!今天是給季高慶功賀喜,當然該他首座。」

  「不,不!」左宗棠說:「既是家宴,長幼有序,老太太上座;羅二哥居次,下來是表弟;再下來是我跟筠心、汝充、汝光。」

  羅仲儀還要爭,卻讓周筠心搶在前面說了句:「就這樣吧,大家吃著也舒服。」才算定局。

  但席間敬酒談笑,目標自都集中在左宗棠身上;吃到一半,鑼聲又響,這是「二報」,可能也還有「三報」,但遠不如「頭報」來得重要,由總管開發了喜封,不必主人家親自出面。

  但到散席時,又來了一個報喜的,卻非左宗棠接見不可;此人是左家的老僕左貴,來報一個喜信:「二少爺中瞭解元。」

  左貴口中的「二少爺」,便是左宗植,兄弟同榜,而且高居榜首,這真正是大喜事。周家誼屬至親,感同身受,都高興得不得了。

  但周筠心卻很細心,看出左貴眉宇之間似有憂色;便在囑咐總管款待左貴之外,另外加了一句:「回頭你將左貴帶到西樓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
  這樣處理,完全符合左宗棠的心意,他也有很多話要問左貴,但須避開岳母;妻子細心體貼,不必他示意先就安排好了,不由得投以感激的眼色。

  「你看到左貴的臉色沒有?」回到西樓,周筠心這樣對丈夫說:「似乎頗有憂色,你倒好好問一問他;大概是遇到甚麼為難的事了,你回來告訴我,大家想辦法。」

  左宗棠心裡明白,如說有為難的事,無非家中出人意外地出了兩個舉人,祭祖、「開賀」,得花上大筆銀子。二哥手裡有多少錢,他很清楚;左貴的「憂色」,必是由此而生。

  「何必我費事轉述?我們一起來問左貴好了。」

  「不!有我在,只怕有些話,左貴不肯說。」周筠心想了一下說:「這樣吧,回頭你在樓下書房裡跟他談,我在窗外聽好了。」

  於是等左貴一來,新夫婦雙雙下樓,周筠心扶著丫頭的肩,在窗外找了個適當的位置,悄然靜聽。

  「先是來報四少爺中了十八名,二少爺就說:好,我的心事了啦;我是沒有希望了。不會有兄弟同榜那樣的好事。」左貴停了一下說:「喜封是二少奶奶早就包好的。兩個十兩頭的圓錠。報喜的不肯,說第十八名是多高的名次,又是『瀛洲十八學士』的好口采,將來一定大富大貴。要『高升』添報喜錢。二少爺說:你們趕緊奔淥口,報到周家,還有重賞。報喜的還要『高升』,二少爺說:你們趕緊走吧,別讓人搶了頭報。提醒了報喜的,掉頭就走。」

  「那末,二少爺中解元的喜信,是甚麼時候報到的?」

  「今天一大早,天還沒有亮,二少爺不相信,自言自語地說:『莫得有鬼啥?』報喜的說:這是甚麼事,我們敢弄鬼。解元就是湖南全省的狀元,不用說,二百兩銀子的賞錢是少不了的——」

  「糟了!」左宗棠插嘴:「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。」

  「報喜的也有理由,說他們從禮房書辦手裡,從闈中傳出來這張名條,就花了八十兩銀子。二少爺說:我不是說你們要得多了,實在是沒有錢。如今天還沒有亮,要借都沒有地方去借。報喜的說:不要緊,我們可以等天亮。到我動身的時候,人還在那裡等。」

  「你是說,你天還沒有亮,就動身了?」

  「是。」左貴答說:「不然一天趕不到這裡。」

  「你除了報喜信以外,總還有別的事吧?」左宗棠問:「二少爺怎麼說?」

  「請四少爺暫時不必回湘陰。」左貴停了一下接下去說:「二少爺叫我趕來報喜信;又說:報喜的很難纏,我慢慢兒跟他磨。家裡有留著供四少爺進京會試的盤纏,五十兩銀子;大概還打發不了,我打算將祠堂裡補貼的銀子也添上——」

  「祠堂裡能補貼多少?」左宗棠打斷他的話問。

  「進學是十兩;中舉是二十兩;中進士是五十兩。二少爺是解元,大概可以領個雙份。」「那一共也只有六十兩銀子。」

  「二少爺的估計,有一百兩銀子,無論如何行了。不過這一來開賀請客的錢,就沒有著落了。二少爺說:這只有慢慢兒再想辦法,就怕四少爺你突然回了湘陰,大家一起哄,就非馬上定日子不可,那時候怕措手不及。」

  「另外還有甚麼話?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問二少爺,還有甚麼事要交代四少爺?二少爺說:我不必交代,四少爺是個有丘壑的人,自然知道。」

  「不錯,我知道。」左宗棠點點頭:「今天你很辛苦了,早點睡。明天不必趕路,你稍微睡晚一點也不要緊。」

  左貴遲疑了一會說:「四少爺,我想早點趕回去,家裡就只我一個人能替二少爺去辦事;在這裡,我實在不放心。」

  左宗棠默不作聲,而心事如潮。他自然不能讓左貴空手回去;而妻子已知其事,一定也會想法子,可是她如何跟她母親開口?即使岳家願意資助,籌措現銀,是否即時便能到手?在在都是疑問。無論怎麼說,他在沒有跟妻子談過以前,無法允許左貴的要求。甚至連甚麼時候能給左貴一個具體的答覆,亦無把握。

  一個無以為答,一個立等回話,室中沉寂如死;連窗外的周筠心,都感覺到氣悶得像要窒息,終於忍不住要開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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