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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從春秋、戰國以來,就沒有一個有骨氣的男子,願作贅婿,左宗棠自然不肯。但禁不住大媒苦勸、老兄開導,又打聽出來,周筠心確是非常賢慧,而且知書識字,還會做詩;將來閨房之中,一定樂事多多。

  左宗棠終於心動了,但仍顧慮著會讓人瞧不起;最後是大媒使了個激將法才讓他點頭。這個激將法,只是一句話:「只要你有本事中個舉人,報喜報到周家,有哪個敢看你不起。」

  其時鄉試之期,已經迫近,左家兄弟倆都要進省料理入闈,所以婚期定在八月下旬。這對左宗棠來說,心頭彷佛壓著一塊鉛,從無輕鬆的時候,因為入贅到岳家,報喜就會報到淥口;倘或名落孫山,門庭寂寂,自己還有這張臉住在岳家嗎?

  因此,合巹之夕,左宗棠神情蕭索,完全不像個新郎倌的樣子。洞房設在周家正屋以西的樓上,鬧房的親友鬧到起更時分,陸續散去;伴娘鋪好了床,道聲「早早安置」,退了出去。但左宗棠在高燒的紅燭之下,悄然獨坐,並無攜手入羅幃的意思;新娘子害羞,開不得口,只坐在床沿上低著頭拈弄衣角。這樣耗到鼓梆打三更,一直在門縫中窺探的伴娘和新郎子的乳母老陳媽可是急壞了。

  「你催一催嘛!」老陳媽督促伴娘。

  「我不敢。」伴娘怯怯地說,「我早聽人說了,新姑爺的脾氣大,會罵人。」

  「胡說!今天是甚麼日子?新郎倌脾氣再大,也不能在這時候發。」

  想想也不錯,伴娘在板壁上敲了兩下說道:「姑爺請安置吧!三更天都過了。小姐明天還要起早呢!」

  最後這句話提醒了左宗棠。洞房的第二天,新娘子一定要起得早,「待曉堂前拜舅姑」,自古已然,否則就會惹人嘲笑。

  於是左宗棠起身走到床前,體恤地說:「你請早早卸裝上床吧!不然天亮了起不來。」

  周筠心點點頭,然後抬眼問道:「你呢?」

  「我還得待一會。」

  「你有心事?」

  「沒有、沒有。」

  「你不必瞞我。既然名分已定,一輩子甘苦相共;你有心事,不跟我談跟誰去談?」

  「你這麼說,我就告訴你吧,我在擔心重陽那天。」

  周筠心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重陽那天放榜。鄉試放榜之期,自康熙五十年規定,一律在九月間,而又因舉子多寡而有不同的限期,順天及大省十五天以內;中省十天以內;小省五天以內。兩湖合闈,統稱湖廣,本為大省;至雍正元年以洞庭湖六、七月間,風波險惡,湖南士子渡湖到武昌入秋闈,不免冒險,因而詔定雍正二年,兩湖分闈,亦均成為中省,應於九月初十以前放榜。

  但不論限期如何,各省都遵從一個傳統,放榜日期非萬不得已,都應排在寅日或辰日,地支十二,寅為虎、辰為龍,意示此榜為人才濟濟的「龍虎榜」。這年的九月,初一是戊午,一直到重陽那天,才是丙寅;隔兩天的九月十一是戊辰,但這個日子不能用,因為已逾中省十日之限,用了,主司一定會有處分,從而可知,凡是中省,必定是在丙寅這天放榜。

  想明白了這一點,周筠心的心事比夫婿還要重,因為她已聽說,有些至親打算到淥口來度重陽,不是為了登高,而是來祝賀周家新姑爺高中舉人;或者說是來看熱鬧、再喝周家的一次喜酒。那時候如果新姑爺的這枚沖天炮沒有放響,全家的難堪,真個不堪設想。

  周筠心深知,如果透露了心事,左宗棠會更添憂慮;但要為他分憂,很不容易,泛泛的慰藉,無濟無事。她想了一下,覺得措詞要走偏鋒才能打入夫婿的心坎。

  「四哥,」她自幼就是這樣叫他的,「我不知道你的心事是甚麼?如果說是怕重陽那天放榜,沒有你的名字,以至於發愁,那就算我把你看錯了。」

  「喔,」左宗棠問:「照你看,我應該是怎麼樣一個人呢?」

  「你既然『身無半畝,心憂天下』,何以又為個人的雞蟲得失而縈心?」

  「那,那是因為府上都對這件事看得很重之故。」

  「他們是世俗之人,莫非你也自居於俗人之列?」

  左宗棠笑了,答以兩句成語:「不能免俗,卿複爾爾。」

  「對。」周筠心立即接口,「等報喜的來過了,家裡設筵開賀,我希望你從俗,高高興興跟大家喝杯酒,不要擺出高不可攀的樣子來。」

  「如果報喜的不來呢?」

  「你跟平常一樣過日子,該怎麼就怎麼,要這樣行所無事,才是得失不縈於懷,有涵養、能承受得起打擊的大英雄。」

  「話雖不錯,只是——」左宗棠躊躇著,不知該怎麼說去。

  「只是,」周筠心接著他的話說:「怕人家拿冷眼看你,是不是?」

  「這種無從分辨的受辱,老實說,我受不了。」

  「能夠分辨又如何?」周筠心忽然換了個話題:「四哥,好些人說你以韜略自負,我倒要請教,你自以為比淮陰侯如何?」

  突然提到淮陰侯韓信,左宗棠便有些明白了,特意反問一句:「照你看呢?」

  「我看你比淮陰侯高明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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